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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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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最有情的人,却又是最无情的人。
你的心太大,而我太小。
〖序〗
“夫人,约莫四更了。将军的人已在外头候着了。”翠娘弓了背,压低了声音说道。
庭院里月光如积水空明,四更天,已是万籁俱寂,这位被唤作夫人的女子披着雪色的大袄,捧着一个袖炉,站在廊腰之上。
良久才听到她应了一声:“好…”
翠娘舒了口气,又问道:“夫人要回房再看看吗?”
那女子似是一愣,复又笑道:“我的瑶琴带了么?”翠娘低低地应了声是。
“那便好了,再看也是徒增感伤。”那女子拢了拢大袄,穿过了庭院,后门半掩着,另一个小丫鬟已经候着了。
“夫人!”小丫鬟名作阿左,原来是将军身边的人,现在将军府的下人大多都被打发了,就留下几个门房看着门,还有翠娘和阿左,是将军安排跟在夫人身边照顾夫人的。
翠娘也跟上来了,两个人簇拥着女子出了后门,后门口,一个小厮已掌着灯,驾着马车候着了。
将军府的后门通着一个小巷,居住着些普通老百姓。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说来也可笑,就在这巷子后的山脚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庄子。离将军府不远,在庄子上还能轻易地看到将军府门口那块龙飞凤舞的匾额。
此时是四更天,天是最黑的时候,寻常人家都已沉沉于睡梦之中。
“将军呢,还在皇宫里跪着?”女子低低地问那小厮。
小厮为女子撩开马车的隔帘,小声地应了句:“回夫人的话,将军让夫人早些休息,莫要牵挂。”
夜色中,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驾离了将军府。
〖一〗
腊月的早晨,寒气笼着万物,今年的京城,雪却迟迟未来。
廊腰口,一个身披玄黒色大裘的男子正扶手而立。
“蒋晔…”突然,那男子唤道,“你醒了。”
女子捧着袖炉,从暖融融的外阁走出来,答道:“将军,天这般冷,别在这站着了,回屋罢。”
“前不久庭院的腊梅开了满枝的花,现在怎的光秃秃的?”林钦不答,却问道。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蒋晔巧笑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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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的暖榻下烤着火盆,暖烘烘的,蒋晔从梦中恍惚地睁开眼。
这里不是将军府。
“阿左!”
小丫鬟阿左应了一声,道:“夫人要起了吗?”
“嗯。”蒋晔轻揉了揉睡麻了的手臂,就着阿左端来的梳妆水开始洗漱。
在她洗漱的档口上,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莲子薏仁粥,枸杞桂花糕,一碗清水豆羮,还有几碟小菜。
不是珍稀佳肴,但装在翠色琉璃的餐具里,瞧着花花绿绿,好看极了。
蒋晔刚抿了几勺清水豆羮润嘴,那翠娘就挽了帘进了里屋来,屏了息站在一边。
待蒋晔就着几碟小菜,用了半碗莲子薏仁粥,才将汤勺轻轻搁在碗侧,捏起手绢擦了擦嘴,道:“什么事,说吧。”
“回夫人的话,将军身边的小厮来报,说将军昨夜求得出兵的圣旨,已经连夜率军出京城了。这是将军托他给您带的信。”翠娘从袖口掏出一张薄纸,郑重地交与蒋晔。
“战火连绵,敌国侵略,正是壮志男儿报国之时。望吾妻晔晔,勿等勿念勿挂。林钦书。”薄纸上只有这草草几字,还有几处凌乱的墨迹。
“好一个勿等勿念勿挂。”蒋晔摇头轻笑,将那薄纸随意揉去,复又捏起一角枸杞桂花糕,连吃了几口后蒋晔皱起好看的眉头,转头对阿左道,“这糕怎的是苦的。”
“夫人……”
翠娘拦了阿左,弓了背道:“夫人心里苦,将军知道。夫人,毕竟国事为重,这些日子夫人还是忍忍罢。”
蒋晔被这一番话堵的哑口无言,只能挥了挥手把翠娘打发走了。
她看着用了一半的粥,也失了胃口,命了阿左收拾了去。
那薄纸被揉成一团搁在桌上,蒋晔将它拿起,复又将它抹平,仔仔细细地叠好,揣在荷包里了。
无端地,蒋晔又想起了自己和林钦将军刚成亲那会儿,那时,圣上龙体还康健,大夏国繁荣,将军便老是带自己去远郊骑马去,再去那边的庄子上住上个个把月。
庄子不大,杂人也不多,就三两个个丫鬟和小厮,将军那个地方每顿晚餐都痛快地饮酒,有时候喝糊涂了,也举起酒杯一个劲劝蒋晔也来一杯。
顺着蒋晔的喜好,两人也在席上来行酒令,不过,林钦总是不到三轮就败落。他大着舌头,连连摆手道:“林某是个粗人,能写字不让墨迹沾满纸张已是万幸,吟诗作画不及夫人一根头发。”
想到此,蒋晔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罢了。她想。
〖二〗
大夏国二十五年,敌国入侵,圣上垂死,皇子夺嫡,朝中乱成一片,唯左将军林钦领兵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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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间隐隐听到人声嘈杂。
蒋晔惊醒,帐中最后一寸白烛还在燃烧,蒋晔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大声道:“翠娘……阿左……?”
无人应答。
怎么了……蒋晔披上大袄,往外屋走,本应该睡在这里的阿左和翠娘不见身影,里屋隐约的烛光下只能看到她们榻上随意掀开的被子。
蒋晔只觉得心里不安,这庄子上没有什么男丁,如果有歹人怕是讨不得好。
心下想着,她匆匆地走出了外屋。这庄子建在山脚下,远远地能看到……
在火光笼罩下的将军府……
蒋晔狠狠抽了口气,只见披着单衣的阿左和翠娘都站在檐牙底下抹着泪。
“夫人……”
将军府门前那龙飞凤舞的匾额不知被谁被摘下,府内已被火光吞噬,满天的火星向上窜起,人声鼎沸。
蒋晔哑了嗓子,好一会儿才干涩地道:“是谁?”
翠娘抹了把脸,只道:“回夫人的话,这种腌臜事夫人还是少听吧。”
“夫人,夜里露重,奴婢送你回房吧,莫着凉了。”阿左半搀了蒋晔,半拉着把她往屋里送。
临到门口,蒋晔回头堪堪一望。
摆在前院的双面京绣,上好白玉制成的屏风,上了年头的皇赐青铜鼎,暖阁前凉凉的珠帘,书房案上林钦前年出塞找到的一大块珍奇璞玉,小心收拾在箱子里的珍贵字画,蒋晔出嫁前蒋家亲自设计的小巧精致的庭院,廊上京城最好的工匠雕刻的镂空装饰,夜晚时湖边的点点光亮,和林钦亲自撑舟入藕花深处的闲乐,中秋节时从宫中回来后在亭子里弹奏的那曲,蒋晔从少女变成一个女人所经历的十年光阴……
这一切的一切和大火一起燃烧,然后化为灰烬。
下雪了。
整整迟了两个月的初雪,在今日在京城降临。起初很小,后来像是柳絮,一片一片地飘下。
阿左将暖盆中的碳拨了拨,重新燃起火,塞到蒋晔的塌下。燃尽的白烛被换上了新的,细长的火焰摇曳着。一碗温热的燕窝盛在红墨点玉碗中。
阿左轻声道:“夫人……还是喝上一些吧,补补身子。可算是下雪了,明日奴婢到外头取些雪来给夫人做温泉团子,可好?”
“好。”蒋晔吞了几口燕窝,觉得怪没滋味的。
京城每个冬天都会下雪,蒋晔不用想都知道,明日京城一定会被那洁白如袄絮的初雪覆盖。
大家都喜欢在雪上做些名堂,特别是些权贵和大户人家。阿左说的温泉团子最初就是从宫里传出的,将蒸好的裹了各种馅的糯米团子埋在雪里面备着,再煮一锅由雪烧成的热水,往桌上一放。吃的时候,每人拿一个冰碗,用筷子夹一个冰团子放到热水里滚上一滚,再放到自己的冰碗里冷一冷就可以吃了。经过一冷一热的糯米团子更加的有嚼劲,而且这吃的过程倒也新奇,在京中风靡过一时。
这雪还可以用来泡新茶,前些时候,蒋晔就背着林钦将庭院里的梅花都剪了下来,好就着新雪泡茶喝。阿左已经将梅花晒干储在篮子好些时候了,可是雪迟迟不来。
如今看来,这雪下的还真不合时宜,倒失了做这些事的雅兴。
〖三〗
春施施然到了。
他却迟迟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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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将将亮起,蒋晔就披衣起来。
翠娘和阿左的均匀的呼吸声还在响着,蒋晔轻轻地推门出去。
这庄子不大,没有庭院,没有别的厢房,但有一个很大的书房。
书房里没什么名画名帖,挂的只是蒋晔特别自得的作品。
蒋晔抚起袖子,亲自洗笔,磨墨,调色,铺纸,准备练上几笔。
她凝起心神,起笔,落笔。
只消一个笔画,蒋晔就知道自己今日也会全无长进,心无旁骛,自己真的做得到么?
蒋晔想想也无甚趣味,索性丢了笔,拾起散落在一旁的纸卷看,那是自己前几日练的大字。
她心想:蒋晔啊,蒋晔,什么时候你的字里有了这么多的杂物?
没来由的一阵火大,蒋晔将那字卷通通翻下桌去,拿起案上的那块剔透的西洋石就想砸——罢了,她无力地垂下手。
“蒋晔,你还是这样浮躁。”她喃喃自语,“你不是一个好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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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嫁入将军林家整整十年,无一所出,林家双亲早亡了,无人做主,林钦本人也没有半点怨言,整整十年没有起过一次纳妾的念头。
蒋晔自问林钦待自己不薄——他很单纯,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他好动,比起家里,他虽然不说,但是蒋晔能感觉到他更喜欢军中的生活,他不喜欢打仗,但喜欢和军中的将士围着篝火大块吃肉大口饮酒,喜欢烈日炎炎下和军中教头的一场厮杀,以及被教头扫倒下后那泥土的淡淡阳光的味道。
他身上总有一股汗味,他喜欢驾着快马从军中赶回家,然后大汗淋漓地抱抱蒋晔,蒋晔总是嫌弃地推开他,最后也无奈地让他在自己的脸上亲上一下。
他毛毛糙糙的,好像全无心机,蒋晔也只有在夜晚,在他醉意朦胧的喃喃中模糊地感觉到他,并不傻乎乎。
后来,门前的匾额从“将军林家”变成了圣上亲笔题写的“大夏将军府”。
他变忙了,时常要陪着圣上出行。
他的喜怒哀乐不再写在脸上,他变得让蒋晔有些看不透。
但这些,蒋晔都不需管,她只要知道,他的体温依旧是那样火热,他的身躯依旧能为她遮风挡雨,他在休沐日时依旧专心致志地为她磨墨,调色,铺纸,依旧因为在她的画作上留下一块黒色的指印而心虚地不敢看她的眼睛,就好了。
蒋晔迫切地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和林钦的孩子,奈何观音不作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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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她明明知道他的壮志雄心,在午夜他的辗转难眠,他披衣起来挑灯看剑的一切一切,她都知道!
他将翠娘和阿左留在自己身边的苦心,他送自己去这庄子的深谋远虑,他那句“勿等勿念勿挂”的愧疚,他在这庄子里建造的大书房,在庭院里种植的大片梅花,他留下的大袋的无烟碳,燕窝,糯米团子和各式各样的餐具,他在书房挂上的蒋晔最得意的作品,他在案上放下的西洋石……
他为自己做的一切一切,蒋晔都知道,她只是恨,为什么这庄子每一处都有他的印记,为什么关于他的一切,怎么也无法从心中拂走。
千万般仇怨只化作一句叹息。
林钦……
〖四〗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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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已深,蒋晔皱眉呢喃着拂开脸上的蚊子,怎奈那蚊子挥之不去,在她脸上轻舞,像恋人冰凉的唇流连摩擦,又像春风连带的柳条轻轻触摸。
蚊子飞走了,一道道冰凉的鼻息打在蒋晔的耳畔,一声似叹的低吟响起:“蒋晔……”
蒋晔猛的睁开眼睛,午夜的月光似轻纱,带着春日的丝丝凉气。
他,坐在床边,挡住了月光。
“你!”她差点从床上跳起,发出的声音却哽住了。
林钦低低地喘着气,一时还说不出话来,但手却向蒋晔一摊。
蒋晔此时被一惊,脑袋还一片空白,乖乖地将自己热乎乎的手覆在了林钦的手掌上。
林钦的手是冰凉的,黏黏的。
四目相对。
林钦压低了声音,开口了:“把你弄醒了……对不起……本来想”
“又想一声不吭地离开!?”蒋晔很是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脑子反应过来了,就想把手抽回去。
林钦把她的手抓得紧紧的,蒋晔抽了几次都没有得逞。
两人僵持了片刻,随即,林钦轻叹一口气,将蒋晔搂入怀中。
“你知道吗?”他低低地说,“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时就想,蒋晔,晔,这名字起得真好,听上去像男儿般硬朗。结果啊,我娶回来了一个小哭包。”他伸出冰凉的手指为蒋晔抹去泪水,又说,
“后来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这晔,是光的意思,晔晔是女子美丽的意思。于是,我又觉得这名字起的好了……蒋晔,不要哭了。”
林钦笨拙地一次又一次抹去蒋晔的泪水,复又将蒋晔按入怀中轻轻拍着。
“林钦,你是不是不会再走了?”
“敌军大势已去,我们大夏的军队已经将他们围剿在京门关。只是……圣上已经驾崩了。”
林钦吸了一口气,再慢慢说道:“今夜我快马加鞭从京门关回到京城就是因为圣上的急招,宫内不太平,皇子们闹得厉害,圣上驾崩,怕是京内会出现变故。圣上让我清理完京门关战事后就回京平息内变,扶太子上位。我怕那些皇子以你来威胁我,所以,这几日你要多加小心。等我清理完这些事情,大概要到月末,我会自请交出兵权。然后我驾马回来接你,我们去恣意快活地走遍天下,如何?”
他将蒋晔的发丝抿到耳后,摩挲着她清减了不少的脸。
“已经等了许久,也不急一时,林钦,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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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女人瘦了不少,但确确实实是林钦日夜思念的脸。在他对着篝火大口喝酒时,在他被敌军的将士狠狠砍中时,在他在夜晚伏在快马上颠簸时,在他经过已经被大火摧毁的将军府时,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最后一次,他先是看到蔚蓝的天空,再是一张张陌生的脸,然后血色沾染了一切,最后的最后是她的容颜,浅笑着的,冷淡着的,微嗔着的,汇聚成一道光,绽开来。
〖五〗
大夏二十五年,敌国入侵。将军林钦率兵迎敌,将敌人围剿在京门关。将军林钦在最后一战不幸殉国,举国哀悼。
——《大夏史》
大夏二十五年,夏德帝驾崩。九皇子叛乱,夺嫡弑亲,杀害皇子五人,终身监禁太子与长公主。
——《史记·大夏传》
大夏二十五年,护国将军林钦在京门关被人杀害。史学家认为这大概是九皇子夺嫡的阴谋。第一,护国将军林钦是夏德帝派,自然支持太子登基,而林钦将军手握重兵兵权,且立了大功回来,这对九皇子是大大的不利呀。还不如直接杀死在京门关,然后推说是战死的,再给他个名号,好好地葬了,这事儿不就完了吗?第二,林钦将军的夫人,大夏有名的才女蒋晔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只有她的字画诗集流传至今。这蒋晔哪去了?如果是一时伤心追随林钦而去,为什么夏人编写的《大夏史》中没有任何记载呢?连林钦墓中也没有她的尸骨。这一切是否有着隐情?史学家仍在研究。
——《戏说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