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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雨 ...

  •   迦城难得下雨,清晨雨却大,哗哗之声扰人梦。寻却早早地站在了回廊上,看着丛竹被雨打湿,一点一点变青绿。

      封已经上朝去了。幸而长寻府离皇宫不远,否则每日来回当真是麻烦。只是,府邸离城门远了些。正想着,丫鬟小跑着过来了。“娘娘,马车备好了。”

      寻点了点头。“嗯,走吧。”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着,雨珠溅在车顶,“啪”的一声仿佛响在耳边,惹人抬头去看,却只能看见装裹着内顶的红绸布。寻拉开一尺见方的车窗,往外头一瞧,已经到了大道上。

      “媛,让车夫在前个路口停下来。”寻刚说完,便发现坐在对面的丫鬟正耷着脑袋,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天色昏沉,时辰尚早,加上马车略显狭小,也是难怪。于是寻自己吩咐好了车夫,想了想,又将丫鬟唤醒,问她道:“可是想睡觉?”

      丫鬟慌忙摇头:“不是,不是……”

      寻道:“那你去外边坐着,若看到江大人来了,知会本宫一声。”

      丫鬟慌忙应:“好的,好的……”

      过了许久,一道久违的声音响起了:“微臣拜见寻贵妃。”只是声音隔着马车,混着雨声,显得小而不清。寻拉开车窗,看见一名身披斗篷的人,正打着伞站在雨中,身后踯躅着一匹马。

      寻又探身撩开车帘,那丫鬟正背靠着马车坐在矮椅上,竟又睡去了。车夫见江大人到了,正犹豫着该叫醒丫鬟还是直接禀告寻,这会儿看见寻从车厢里出来,才舒了口气。

      寻小心撑了伞下车去,将一份文书递给江。“这是北疆近几年的情况。”

      江问:“可是皇上嘱托贵妃带给微臣的?”

      “是。”寻又道,“可许本宫送江大人一程?”

      江颔首:“贵妃言重。惭蒙贵妃相送,不胜荣谢。”

      于是寻坐回了马车内,窗牖微启,正好听得清马蹄踩水之声。江收起伞,又戴上斗篷的连帽,然后骑上了马,与车厢并行。

      “江大人官至兵部尚书,却请命戍守北疆,实在令朝中人费解。”

      江闻言不由得看了一眼车厢。虽然半开着窗牖,但寻显然未坐在中间,是以透过窗牖,只能看见一片昏暝。寻将说话声控制得极好,不轻不响,似乎刚好够他听见。而这个问题……封前几日方才问过他。那时,他答曰:“北守边疆,也是护佑长寻国,为皇上分忧。”

      封微微蹙起了眉,良久,道:“并非如此,抑或,并非全然如此,是你不想说罢了。”

      江不言。

      封又问:“关乎国事,还是关乎个人?”

      江顿了顿,干脆道:“个人。”

      尽管寻十分厌绝桎梏,尽管封不会放手他的江山,可是,他们依然携手走了下去。那么,江,他惟有祝福,与离开。

      雨声哗啦,把江的思绪引了回来。

      于是他回答:“贵妃,想问一个理由是吗?可是,世事如此,有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怎么样’,而非‘为什么’。”

      车厢内沉默了。

      “是么……那么,有件事情,本宫便不问‘为什么’了,但还请江大人能够告诉我是‘怎么样’。”许久后,寻出声了,“六年前,乘舟南下的那个晚上,江大人,你在酒中放了什么?”

      未及听到江的回答,大雨骤然下得急了许多,车顶如敲锣打鼓,一时间已听不到其他声音。雨从窗外打了进来,寻却将窗拉得全开。过了一会儿,雨才渐渐小了些。“忘川水。”江的声音也重新响起,清冽一如雨水,“微臣在酒中掺了忘川水。”

      听此言,尽管隔着马车,寻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江的方向。尽管那时江的做法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只要寻恢复了记忆,略微回想一番,就会清楚问题出现在何时,再稍加思索,便能猜到是谁人所为了。江应是也明白如此,所以,他才会毫无隐瞒地回答。但是……“忘川水,是为何物?”

      江望着长街的烟雨弥漫的尽头,听言终是敛下了眸,娓娓回道:“忘川水……顾名思义,是能使人忘却前尘往事的药剂。‘川’,实为‘三’。执意忘却的,为其一;悲恸恨绝的,为其二;凡尘所有苦乐,为其三。忘川水用量的不同,会导致结果的不同——用量从少到多,结果便由一加重至三。当年,贵妃喝下那一盅酒,刚好……能达到‘一’的效果。”

      车厢内一直安静着,江言罢,也沉默了下来。

      寻的心中已思绪万千。既然是“一”的效果,那便是使人忘记执意忘却的回忆。逃离迦城的时候,她已心灰意冷,喝下忘川水后,她自是将与封相遇一直到离开迦城的回忆都忘了个干净。而万家宴那晚,因为她在心底深处已经放下了过去,所以回忆的碎片开始一点一点拼凑,待拼凑完整了,忘川水也就失效了。寻也终于明白,封为什么会说那句“谢谢你,还愿意想起我”,原来,是否能恢复记忆,确实全凭她自己是否愿意。

      路程已过一半。天暝雨亮,风清心乱。如果有一种心情,如被江水湮没,洗去一身污秽,明净如镜,却永远沉重,无法呼吸,或许,正是江如今的心情。

      这场雨,下得好啊。

      “贵妃,请容微臣多说几句。”话虽如此,但江不等寻回应,已经继续说道,“若贵妃一直不曾想起皇上,曾经的他或许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如今的他却不会强求。但是,贵妃已是记起了往事,说明您已能放下过去。现如今,你们既已破镜重圆,就请一定要一起走下去。”

      不知为何,寻从江的言语中听出一点忧伤,最后一句话尤甚,怎地会有些催人泪下。

      “当初,皇上拜廉为师,一开口便承诺献上延靖帝的尸体,作为拜师礼,惊煞众人。廉师傅曾告诉微臣,皇上手段毒辣,招式阴狠,戾气过重,很容易步入歧途,万劫不复。”

      “……”

      “作为长风将军,狠,或许不坏。可是对于长寻国的帝王来说,治国安‖邦,更需要仁。微臣不敢确定皇上从何时开始有了变化,但……一定是在遇见贵妃之后。贵妃喜爱游船画扇,沏茶酾酒,采花听鸟——与皇上迥然而异。但是,也许正因如此,皇上才渐渐地发现,世间除了报仇,除了恨,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

      “……”言至此,江竟有些不知所云的感觉,顿了顿,终是作了结语,“说是容微臣多说几句,叵料无意间已说了如此多。皆是“为什么”的过去,而非“怎么样”的现状。贵妃……只当随意听听便是。”

      随意听听。

      寻终于出声了,却撇开了方才的对话,只是平平地问道:“还有多远?”

      片刻过后,江回道:“已经看见城门了。”

      青衣和玄衣早已等在城门边。青衣一见江和长寻府的马车,立时牵着马迎了上来。“贵妃娘娘。江大人。”

      马车停下后,丫鬟终于有了点清醒之意。寻撑伞下马车前,揉了揉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丫鬟猛地睁开眼睛,又是一阵心慌。我怎地又睡着了,江大人在何处,江大人在何处……

      江从马上下来,撑起了伞。青衣笑嘻嘻地问:“江大人,你当真要一个人去么?也不带个随从?”

      玄衣早向寻行了礼,此刻看了青衣一眼,道:“江即将启程北疆,你恁地还眉开眼笑?”

      青衣挑眉,应道:“我若是想见江,直接请命到北疆执行任务便好。玄衣大人,你却对南方的事务比较熟悉呵……”

      青衣得意洋洋,油纸伞晃来晃去,让雨打湿了肩膀。玄衣伸手扶正了他的伞檐,不言语。

      又听江道:“独自走倒是更便捷些,免得沿路官员不停往我身边塞人。”原来是回答方才青衣的话。

      青衣道:“哦——果然是江大人的作风。”

      江问:“所以,你们今日没去早朝?”

      玄衣道:“皇上特准我们来为你送行。”

      江听言,朝皇宫的方向一抱拳,又道:“既然终须一别,何必长亭相送。”

      青玄二衣对望一眼,青衣搭上了玄衣的肩膀,笑道:“江大人真有趣。怎么不直接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呢?那样我便可以说,因为江大人是‘君子’啊,不是君子谁送他千里呵!”

      玄衣拂开了青衣的手。“我们是在城门与江道别,何有送千里?”又朝向江,道,“北疆苦寒,多保重。”

      青衣又搭上了玄衣的肩,附和道:“是啊,那黄沙,那飘雪,既壮丽又凶悍……”

      寻已经坐在了马车前,静静地看着几人说话。城门口的青石路溅着雨滴,溅着白光,笼罩着一层水烟,氤氲好似初夏之雨。

      又过一会儿,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别的时候了。

      江翻身上马,束起了伞。临行之前,他望向了寻,在不长不短的停顿之后,问道:“微臣敢问一句,贵妃,可曾怨过那个在酒中掺忘川水的人?”

      怨?

      寻望着江。城门寂寥,雨水冷冽,斗篷宽敞,马鸣萧萧。一切都是如此真切,唯独江的神色让人看不清。

      怨什么?怨他帮助她离开皇宫?怨他将忘川水掺进酒里,抹去她那时本就想忘却的回忆?还是怨他陪着她在陌生的南方流浪了一些时日?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可是,有的时候,最重要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不是吗?

      所以,寻答道:“不怨。”

      “……”

      “一点也不怨。”

      青玄二衣见着这情景,感到有些迷惑,但他们自然也不会去追问什么。

      无人知道斗篷遮掩下,江的神态如何,也无人知道,江一抚袖筒里那支没能还回去的珏玉缨簪,心中念着,从今往后,他也该试着都放下了。

      “各位,再会。”

      一骑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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