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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32章(微修) ...

  •   蓝金袍子的,典型的脂粉味环绕的女子带着黑市里一帮劲装的打手来砸场子。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从墙角的暗影里和枝叶澎湃的灌木里蹿出,瞬间围堵成高高大大的人墙。他们训练有素,最擅长埋伏和暗算。

      罗浮和晚芸坐在宴桌的一尾一首,见到领头的女子一把掀开幂篱,果不其然,就是夏念,她二人没有任何意外可言。晚芸看到夏念那张瘦削的,棱角分明,鼻梁高耸直挺,唇色艳红的脸,顿时觉得寡然无味,因为下意识地觉得夏念闹不了太厉害。她来,多半是为了儿子陆青辞呗。罗浮却感到心惊。晚芸又开始讨厌夏念了,她想到村落里的悍妇。夏念这样的悍妇能一脚踩破草泽里所有的野鸭蛋。晚芸这一辈子都不想娶夏念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会把小孩当小鸭一样踢。

      罗浮同晚芸隔了五六张席子坐,所以她们不得不稍稍后仰,避过人肉壁垒,互相使着眼色。

      晚芸指了指夏念身边那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

      男子眉目俊朗,身高九尺,臂膀厚实。

      晚芸伸出大拇指,用唇语说着,“夏念真厉害。”

      罗浮打量了一番那英气十足的男子,旋即点头同意。

      罗浮和晚芸都是看戏的心情,然而就在这当口,夏念带来的打手和陆府的侍卫开始交锋,兵刃相接的铮铮声激荡得杯盏内酒花四溅。危险的狼烟是从黑衣人拿弯钩刺破陆府侍卫的大腿皮囊时开始燃烧的。

      众人鸟兽状奔逃。

      桌席被掀翻,瓜果滚了一地。

      铁片与铁片互抵的声响在宴席场里翻涌。

      有个黑衣人操起带铁环的大刀,一举砍在一侍卫的腰上。宴桌上一老人目睹这惨剧,立刻翻身起来,大吼大叫道,“杀人了!杀人了!”老者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动物哀嚎的尾音。那腰部以下断裂的侍卫,都没能喊出这样凄厉悲怆的叫声,他只能哼哼着,瞪大眼眶,显出他的四白眼。他从石桥上翻到池塘的杂草上,仰面朝天。这是他的上半身。他的腿还留在桥上。今天是个好底色的天,天色乌蓝,月亮圆润,有黑棉一样的云不断从月亮的左边穿行到右边。他在想什么?濒死之人会想起小时候飞到枕头的萤火虫吗,还是母亲端到脸前的,退烧的药汤。

      罗浮倒是想起小时候见到有人用热水灌过蚂蚁窝,但她不是蚂蚁,也不是此刻夏念需要寻仇的对象,她不像晚芸一样悲天悯人,她只有在地狱中心游荡的茫然无语。罗浮仿佛看到了真实的地狱景象:有人在下油锅,有人受腰刑,有人在火海刀山上。她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角色,只觉得自己的皮囊就像是兜风的网。罗浮慢慢地撑着桌案起身。而罗夫人则神色严峻,铁钳一样的手牢牢钳住罗浮的手腕,将她往外拉扯。但大概是因人潮间或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和肆意流淌的鲜血,这样生死一线的恐惧让所有人都失魂落魄。

      罗夫人钳住罗浮的力道减弱,罗浮最终被落在了后头。

      后院升起的,明亮的火树银花在漆黑的天上如同天罗地网,将陆府罩得蚊子也插翅难飞。烟火“啪轰”的起落像是巨人的鼾声。我们都在巨人的鼻息下生存。罗浮停下步子,仰头看天。她已经看不到月亮了。这分明是晴天。她不知道天穹顶上挂着的那个奇形怪状的,散发着昏黄光线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多半是个油腻的煎饼。你要我怎样大声说话,才能重新变得清亮。罗浮张了张嘴,什么也喊不出来。

      有被刺了一刀的侍卫倒在这些奔逃的贵人身上。贵人尖叫飞跑,一面不忘扑着精美衣裳的脏渍。

      罗浮收视线时,又看到一个后脑勺被锤了一棍的身着黑衣劲装的人,直直栽在那樽琉璃的圆柱鱼缸上。琉璃轰然破碎。他倒在棱角分明的碎片上,背上被扎上数十个窟窿。他蹬着腿,面孔扭曲,在挣扎,然而逃跑的人群的脚印,还继而连三地烙在他的身上。水鱼飞溅。尖叫声炸起。通红的金鱼像带血的鸟儿一样飞出来。罗浮的心被撕裂开来。她情不自禁地朝那片兵荒马乱中走。红鱼在地上垂死蹦跳出几厘米高,然而纷至沓来的脚步将它们踢到东,又踹到西。鱼的鳞片凋落,内脏被挤出肺腑。一败涂地。

      晚芸从身后拉过她,“罗浮,我们快走!是真的死人了。”接着她不由分说地带着罗浮跑向通往后院的长廊。长廊侧旁摆放的花草草草的钵体破裂。不少小姐姑娘的脚被扎破,哭得撕心裂肺,跛着脚继续往外逃。

      罗浮在逃跑中看到陆苑被押到夏念跟前。

      夏念身侧那个高大的男子没有废话,立即抽出弯刀,手起刀落,当场卸了他一条胳膊!

      这就是夏念的目的,叫陆府颜面扫地,让陆大人绝不敢再生收继子的念头。她要为她的儿子铺好康庄大路。

      陆青辞面无表情,也许眼睛微微闪动过。他长身玉立,闭上眼睛,他心底是难过的,然而他动也不动。他现在还是整个常梁,打着灯笼找十里地也找不到的青年才俊。

      罗浮甩掉晚芸的手,向后跑了好几步。她想确切地看到陆青辞的神色。

      自陆青辞断了手臂后,罗浮的心里一直有个小人儿在吊脖子,然而小人的脚还能站在小凳上,不至于断气。如今凳子踢翻了,小人儿喉口发紧了一阵,就彻底歇菜了。罗浮的心如死了一样平静。然后,她晕了过去。

      晚芸冲过去抱她。

      常梁的日子很繁忙,书生忙着赶考念书,女子忙着相夫教子,大夫忙着拎着药箱在各个府门往来治病。在陆府的疮痍过后,常梁的大街小巷风风雨雨了小半月,现下终于归于平静。死的已经埋了,伤的正在好转。此外的一个好消息是,青石板的石缝里也开始有了一点绿色的踪迹,如绿色的丝线一般嵌进地里。店铺前的灯笼都换上了崭新的,流苏很顺畅,没有打结。

      晚芸和罗浮将离开常梁的日子定在二月十六。现在是一月十四,马上元宵,但彼此紧张忧虑,都没什么过节的心情。晚芸打算去金岚镇,这个镇离常梁只有十五里地,几乎算是京城的郊区。“为什么不再走远一些?”罗浮很认真地问她。晚芸笑容灿烂,“一年一年走吧,一年走远十五里,再明年就是三十里地。”罗浮默默然,突然不知如何回答。

      她们存了近四百两银子。银票是夏念帮忙换的。

      晚芸对她十分警惕,“你会不会出卖我们?”

      夏念冷笑,“我巴不得你们远走高飞,从世世代代里消失。”她说这话时,定定地看着罗浮。

      罗浮不做声,低头摸自己的指关节。她指关节的两根小骨接壤处有一条红紫色的线。她手背上的五个手窝都很深,算命的说,这是有福气,能聚财的手,但洞悉世事的人都晓得,算命的都是骗子。她摸过晚芸的手,后者的手很薄。晚芸笑着张开五指,“人都说,这样的手只有好看,但寓意命短。”

      晚芸整天为了四百两银殚精竭虑。她觉得不够,所以打算出门学点手艺。晚芸和罗浮商量着分头行动。前者去到煎饼摊,细细打量摊主的手法,记下所需的工具:鏊子,刮板,铁板,刷子。而后又给了摊主一两银,让其教教自己面粉的比例,和法以及酱料的熬制。摊主自然会有所保留,这不打紧。基本技法学会,就衣食无忧。晚芸很知足,何况还从他口中获悉了什么是品质好的芝麻和辣椒:芝麻纯黑则假,辣椒圆则不辣。罗浮搬了个小凳坐在银楼的工匠房里,看人怎么缠丝绕线,或者贴着耳朵在农家人的后院,听人讲一些“布谷叫,大蒜熟”之类的有关农活的事宜。

      她们从菜场买回两只小兔,偷偷养在罗府下人的院子里。听说兔子繁殖能力很强,肉又鲜美,所以先买来养着练手。兔子一只灰黑色,一只胜雪白。她们买兔子时,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劝导她们,“俗话说,‘不养不杀,就是菩萨’。”婆婆浑浊发黄的眼底隐隐约约有泪珠闪烁。晚芸觉得莫名其妙,当面怼她,“我们本来就不是菩萨。”婆婆勾着背,讪讪地走了。

      兔子没养几天就死了。

      这种侏儒兔从来就养不活的。它们天生畸形,寿命长也长不过半月。婢女泪眼婆娑地将死兔安置在竹篮里递给罗浮时,后者愣神看了许久,然后缓慢地问道,“这是我的兔子吗?”婢女说是的。罗浮这才掀开覆盖在兔子尸首上的厚厚草叶。那是柚子树的叶子。罗浮不知道兔子会不会喜欢柚子的酸甜气。它多半没有这样奇特的味蕾。

      “总觉得养死小动物真的是件很挫败的事情,这是不是因为我想要被人承认,我也曾有过救生的奉献,哪怕会被否定,只要曾经存在过。”罗浮有些伤心。

      晚芸摸着她的头,说没有关系的。

      “我们还可以养很多很多其它的动物啊,以后养鱼怎么样?我们在屋子四周摆设环绕的水槽,多放些鱼在里头。饿了就烤,不饿就观赏咯,两全其美,既有人间烟火,也有闲适安逸。”

      “那就要当心野猫了啊。”罗浮坐在阶上,“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养一些水仙和绣球花,对了,还有仙人掌,我想它们可以一直从屋檐倒垂着长大到地上。”

      “都可以的。”晚芸伸伸懒腰,“我喜欢世上一切的花花草草,包括带刺的仙人掌。”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喜欢这些?”

      “因为没和你在一块啊!”

      罗浮笑容曳开,她知道晚芸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话就像种瓜得瓜,不掺假。

      陆苑没有离开陆府,陆大人为了保全颜面,也不大可能在这时将其扫地出门。罗浮和晚芸去看望过他。这个看望有些奇怪。他们彼此素昧平生。但晚芸对他很好奇,总觉得之前在哪见过,便央着罗浮一道前去。她二人带上婢女,提上上好的药包和膏药在陆府找到陆苑时,他正在灌园。如今只是乍暖时节,花园里没什么艳丽的花,只有一些浅绿稀疏的草叶,那种刚刚破土的生涩将枝干压得低低的。陆苑以前在乡下务农,所以小臂孔武有力,上面青筋凸起,他单手将桶搁在地上,单手舀水。夏念太狠了,砍得是他的右手。

      晚芸率先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唐突地请他去茶馆喝茶。陆苑竟没拒绝,和气地点头,说多谢。他看上去憨厚又老实。罗浮有些奇怪,原以为陆苑刚刚承受这样的重大挫折,一定会避讳生人。陆苑则一点尴尬沮丧也没有,他只搓了搓手,有些扭捏道,“最近天燥,手上起皮起得厉害,斑斑驳驳的。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的天气。小时候,娘说过,天燥听上去很像甜枣。”他说这话的时,陆府几个婢女正交头接耳地经过。

      三人到了茶馆,陆苑给她二人斟茶。

      晚芸很不好意思,起身按住茶壶,“你初来乍到,该是我先敬你。”陆苑和气洋洋道,“自古男子应体恤女子才是。”旋即他抬了抬茶盏,表示谢谢晚芸和罗浮的美意,“这是我在乡下,从未喝过的茶。以前只能喝一些很次的绿茶。”晚芸告诉他这是桂花乌龙,我从前在老家也没机会喝的。罗浮则从荷包里取出一封红纸抱住的银票,“这是八十两,是我和晚芸姐姐的一点心意,心想你以后娶妻生子,车马舟行,都用得上。”

      陆苑谢绝。

      “我想二位小姐弄错了,我并无离开陆府的念头,我本就属于这里。”陆苑将茶一饮而尽,喉节咕噜一下,嘴里有回甘。他咂咂舌头,“是好茶。”

      “为什么?”晚芸皱眉,“陆大人可是杀了.......”

      “我知道,他杀了我娘。”陆苑的面容开始变得轻松,嘴角有明显的调笑意味。他换了个人。他把玩着茶盏,这茶盏是上好的瓷器,杯身上是柿花的纹路,金边勾着杯沿。“我幼年就来过陆府,那时不过五六岁,我娘抱着我来陆府讨个名分,结果被扫地出门。”说出这些后,陆苑的神情突然更放肆了。他枕着手,闭上眼,朝后躺。他的睫毛看上去很硬很长。“这些年,我和娘东奔西走,吃了数不尽的苦头。若是断了一只胳膊,能换来荣华富贵,那倒也值了。至于我娘,那个青楼老花魁,本来就不能长命百岁,死在这年纪,不冤枉。”

      晚芸瞠目结舌。

      “你们不是想探一探我的底细吗?我告诉你们。”陆苑猛然睁开眼,“我知道你们和陆青辞是一伙的。”

      “我们不是。”晚芸斩钉截铁,“我们和陆青辞只是朋友,现在我们也想和你做朋友。”

      “好吧。”陆苑笑出了声。他看上去那么惬意,丝毫不被残废的身躯影响心情,“你这回答,让我觉得很真诚。比我以前见过的人,都要让我舒服一些。”

      陆苑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以前我和娘住过一个村落,我在那里随着一个姓赵的老书生念书。学堂里拢共就三个学生,一个我,一个村长的孩子,一个富农家的孩子。那个村长的孩子丢了一本《汉书》,先生不问青红皂白地直接给了我一个耳光。只是我,他也知道,那本书分明就躺在富农家孩子的书屉里。”

      “你难道没有很多的应多方式吗?比如说,直截了当地,义正言辞地告诉先生,你就是没有偷,或者直接翻开那个小偷的书屉,抓他一个措手不及。”晚芸像长辈一样谆谆教诲。

      “是啊,但是我只说了——对不起,先生,下次不敢了。”陆苑嘲笑晚芸的天真,“另外一个富农的孩子,家有祖产,可以随时随地换个教书先生,但我不行,我家境不好,除了他,请不起别的先生了。”陆苑的笑意渐渐变得危险,“不过我还是做了一件很解气的事,我把那姓赵的女儿推到河里去了,不过小姑娘运气好,没被淹死。我可是专门选了条有旋涡的河。”

      晚芸觉得这事好像十分熟悉。

      “小姑娘与你同名,也叫晚芸。”陆苑“好心”提点着。

      晚芸如晴天霹雳,猛一拍桌,“我果然见过你!”她在童年落过一次水,那次她能分明感到自己是被人踢下去的,但因当年房东第一个下水捞她,她还一直误以为房东是罪魁祸首,“你真的太可怕了。”晚芸难以置信。

      “我们真的好有缘。”陆苑笑得喘不上气,“那事过后,我和娘便离开了村落。不消说,搬家的钱,又是我娘重操旧业换来的。你说我娘,是不是可笑,就为了我这样一个私生子。”

      罗浮瞪大了眼睛。

      陆苑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他留在陆府必定是因为切切实实的恨意,他和陆青辞,陆九澜不同,他没有爱恨交织的矛盾,他只有毫不避讳的,伺时喷发的怨毒。他的怨毒是熊熊烈火,没有任何物障阻拦。

      陆苑起身推开窗子,楼下是老年人经营的小小面摊。摊子肮脏不已,周边地面随处可见腐肉和烂菜叶,连锅碗瓢盆都是厚厚的黑色油灰。这就是常梁的格局,一栋富丽堂皇的楼宇下头,可能躲躲藏藏着腐朽的老摊子和衣不蔽体的穷人。客人将脚架在桌子上,仰靠着墙面,喝汤。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痞气。老鼠,苍蝇在大白日都不惧生人。皮毛水亮的灰老鼠一跃跳进拿凉水冲过的海带皮上。老人眼疾手快地操起擀面杖,一把递给正在喝汤的客人,说,"你去赶!我再送你一碗汤!"客人撸起袖子,笑嘻嘻地开始左右开弓。老鼠“蹭”地,爬上窝棚的顶端。客人竖着棍子去捅,于是篷布越来越松软塌陷。“轰——”棚子塌了。众人没有哀戚,在篷布里笑得肢体扭曲。

      “你知道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陆苑指了指面摊,“就是我会在面摊里点一份黄豆粉,你会在那里买一碗牛肉汤,但我们最大的相同,就是我们可能会死于同一场鼠疫。”

      陆苑是危险份子,毫无疑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32章(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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