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思录》遥步寻歌

1、《盲疾》

　　《盲疾》

　　——短篇小说。

　　1.

　　从出生起，我就活在了黑夜。

　　我不知道光是什么，璟告诉我，它是可以照亮任何事物的光线。

　　我摸索着他的脸，问师傅那光为什么照亮不到你？

　　沉默。

　　2.

　　豆蔻那年，璟和我一起下山，原来我还有父母，璟说我刚出生那会儿，有道士曾经说过我命中有一劫，于是父母便将我早早地寄在这山间寺庙祈福。

　　我永远也忘不了刚踏进家门槛，那股股冲鼻的血腥味，那是什么动物的呢？与野兔血可不一样，这没有那股子鲜草味儿。

　　“好久不见啊璟。”似乎有人从我身边掠过，有好听却危险的男声在我耳畔升起。

　　璟一直从未说话，而我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紧紧的。

　　忽然，我被扯进了一个深深的怀抱，与璟不同，这是一个花香扑鼻的柔软怀抱。

　　“原来是瞎的啊，没意思呀。”我感觉他用炙热的目光打量着我，似笑非笑“可惜了，本来多浩大的欢迎礼。”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惜我是盲人。

　　永远身处黑夜，习惯了视若无物，即便是家人，也无法像光那样渗透我心脏，影响着每一次跳动。
　　3.

　　那天之后，我被那人带到了陌生的环境，而璟，我听到了他转身与风擦肩而过的衣袂声。

　　真庆幸，我是盲人，我不会哭。

　　我第一次挥剑，毫无头绪，像是无头苍蝇乱划，空气之中飒飒声不断。

　　“别泄气啊，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凑巧的是你有一双灵敏的耳朵。”那人不知何时走到我后边，将双手从我后腰下绕到前方握住我的手腕，低低在我耳边暧昧威胁：“本宫这里不养废物。”

　　没有璟陪伴的日子里，我想过自暴自弃，想过干脆一死了之，反正世上再无于我心系之人。

　　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还会和璟相见。

　　于是，我勤学苦练，随着斗转星移，白驹过隙，我终于成为江湖之中人人皆知的第一杀手，代号笙歌。

　　璟也会知道吗？十年刀口舔血，我会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怪物吗？若到时候相见，他还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对我所有问题无所不答吗？

　　比如，他为什么会在寺院祈福？

　　比如，他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师傅？

　　比如，他为什么连道别也不说一声，将我扔给了杀害我全家的魅宫教主？

　　再比如，他和魅宫教主有什么关系？

　　……

　　4.

　　华灯初上，又临一年中秋。

　　魅宫地势偏高，从下眺望，是一泻千里的瀑布，水流湍急激烈，然而穿过那一层水帘，又是别有洞天。

　　我按照吩咐，来到了这里，脚步却连踏一步都困难。

　　那人的病往往都是这个时候犯，很奇怪的病，正如他叫人来伺候，却是用着龌鹾的方式，往年都是将一个女人往里面送，随后又是抬出，听说血被吸尽，尸体□□。

　　我摸索着四周，哪里仿佛点缀着颗颗夜明珠，直到摸到冷冰冰的铁门时，就使力推开。

　　我瞬间跌倒在一个软软的毯子上，刚想起身，有炙热的身躯贴上来，我顿时心里极其排斥，忍住恶心起身，那人也不介意。

　　“你的师傅今天找我了。”他的嗓音低沉：“今晚陪我，我就告诉你一切。”

　　我的眼睛很疼，这疼不比那人骑在我身上的撕咬，我感觉整个身子都被揉碎在这天翻地覆的痛苦中。

　　5.

　　那人还是食言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听信那人，十年了，拜他所赐，我变成江湖中一个十足的恶人，自那件事后，我便开始痛恨中秋节这天。

　　每当午夜梦回，我的梦里总会有一些团团长长的影子，他们撕咬着我，唾弃我，辱骂我，说我造孽，说我贱，说我竟然爱上杀我全家的敌人，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我很痛苦，我披上衣服走出房间，来到一个华美的阁楼，里面有一个声音很美的女人。

　　“我不明白，”她道，“我都告诉你一切了你还选择留下来？”

　　“也罢，”她道：“总之你得到了你的疑问，你也应该回报我。”

　　我没有说话，端起她递过来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了，”茶苦汁从我嘴里蔓延到心里：“盲人不盲心啊。”

　　6.

　　从出生起，我就活在黑夜。

　　但这不代表，我失去一切光明。

　　璟虽是我的师傅，但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也许是因为我的眼睛被上天夺走了，它怜悯我，让我其它感官都变得无比敏感，况且我一直依赖璟，所以，我认识他的气息，即使他身上被无数花香遮掩。

　　寺院里，我有一个连璟也不知道的好朋友，午夜，他总会出现在我门外，告诉我一切他在白天的所见所闻，我那时在他编织的世界里，仿佛也看到了这五彩缤纷的世间。

　　可是不知为何，他不见了，恰好过了几天我豆蔻，我以为他失踪了，夜里便摸索着去他经常呆的小坡地，可是…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那是璟的声音，从小坡地下传来，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我匍匐在草丛间，听着他们的对话。

　　原来，师傅还有一个同胞哥哥。

　　十六年前，因为朝廷里发生宫变，原本就篡位的外戚韦氏，在离成功一尺之遥时，被身为将军的家父匆匆赶来的军队团团围剿而亡。

　　圣上勃然大怒，当即将韦后打入冷宫，并将其余韦氏连诛九族。

　　而璟师傅，便是韦氏罪臣之子。

　　他和他哥哥韦灸侥幸逃脱，内心却怀揣仇恨，他们开始盘网复仇，我被送到这寺庙的那天，就是一切的开端。

　　之后，他策划着一切阴谋，和他的哥哥相互交换身份，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我来到魔宫那时，他便开始不再假装了，他把那个璟师傅的身份换了，用着魔宫教主的身份，折磨我…

　　可是他还是我的那个璟师傅，那个心疼我爱护我的温柔师傅，他还是忍不下心…

　　所以啊，如果我不是那个将军的女儿，如果他后来不知道我的身份，你说我和他的结局会不会稍微好点？

　　…

　　7.

　　璟还是第一次做那么美的梦。

　　那是上年的中秋节，那次，他和他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了，他沉沦在她给的欢愉里达到巅峰，他梦见她靠在他的肩上，呢喃细语。

　　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在他身下蜕变成美丽成熟的女人，对他一遍又一遍重复他喜欢的话，他也咬着她的耳垂，对她说着那些甜蜜的话。

　　可是转眼间，梦里场景却一闪，变成了他难以遗忘和摆脱的噩梦。

　　她穿着紫色的外衣，衣袂被崖风吹得大幅度翻动，脚下碎石一点一点轻轻松动，待崖底狂风呼啸，便坠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

　　她想死，并不给自己一丝退路。

　　她仿佛没有失明，当他走近一步，她后退一步，直到他终于停下，她才勉强露出微笑。

　　“璟师傅。”声音清脆动听，却狠狠地给了他心口上一击。

　　“来生再见…”

　　来生，我们谁也不欠谁。
　　来生，我们不会被仇恨牵绊。
　　来生，或许我们不再相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