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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逆风会挽长弓 2 ...

  •   房间里的回忆终结在此处,三人眼前的景象恢复到了今时今刻的场景。

      湖烟看看堂青,又看看钟晤。前者红着眼眶忍着泪,后者脸色阴沉有愠色,两人各自发呆,站成了一动不动的两根梅花桩子。

      湖烟开口打破沉默:“慎之的眼睛……真好看。”
      钟晤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我娘真美。”
      堂青自言自语:“怪不得四师兄也觉得那支曲子听着耳熟,原来他是我爹捡来、交给堂大夫扶养的。”

      听到“我爹”二字,钟晤冷冷地瞪了堂青一眼。
      湖烟赶紧接道:“看来你四师兄跟……他,相处的时间比你跟他还长呢。”

      堂青苦笑一下,道:“钟离翯,钟离呵~原来旻王在冰库里喊的最后一句,是你的名字。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

      钟晤反问:“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堂青挠头道:“在灵巫洞的时候就怀疑了。你提起血珀弯刀时,说的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言下之意是父亲已故。当时我就怀疑,你并非漠北大帅的亲儿子。而你的父亲,肯定也是一方将领,才能拿到这种至宝。再加上你说起雁水之战的时候特地提到了这把刀的由来,所以当时我就确定,你是钟离嵩的后人。”

      钟晤脸色一沉,道:“这也太快了吧。”
      堂青摊手道:“还好还好,毕竟我太聪明了。”
      钟晤:“一脉相承的狡猾。”
      堂青:“嘿嘿……”

      湖烟:“你的刀呢?”
      钟晤闷闷地答:“救他的时候用来丢方露了。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悔。”
      堂青拍了拍钟晤的肩膀,真诚地说:“他能偷来一次,我就能偷来第二次。”

      钟晤转身躲开堂青的手,向门外走去,道:“我看还是湖烟更适合做军师,你就做你的梁上君子吧。”

      堂青垂下眼眸,默默地跟了上去。湖烟赶紧再画了几张符,追了出去。

      钟晤站在城墙上,瞭望远方的黑森林。原来在20年前,它还是郁郁葱葱、有鸟兽奔走的普通森林。没有瘴气,没有黑雾,也没有泥泞不堪的沼泽地。

      堂青走到钟晤身边,望着黑森林,问:“想去看吗?”
      钟晤没好气地答:“你说呢?”
      湖烟:“那就去呗。”
      钟晤摇头道:“太危险了。那里离灵族太近,恐会挑起事端。而且……堂青!湖烟!你们!!”

      堂青和湖烟已然飞身下城楼,并转身对钟晤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胡闹!”钟晤急得团团转,又碍于身份无法下城楼,只得冲向瞭望台,看那对铁血鸳鸯要干嘛。想想还是不放心,又要来弓箭,随时准备支援。

      堂青乘风踏叶,湖烟御剑而飞,两人轻飘飘地飞过城墙外一圈樱花树,落到黑森林的周围。
      堂青腰间的玉坠忽然闪烁起荧光。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和湖烟一起背靠背走进了黑雾之中。

      黑森林里寂静无声,也无半丝风动。堂青牵着湖烟,跳上树梢。黑森林的另一边,是灵族的城池。堂青冒了半个头,看到那边城池边的瞭望台上也有人在监守,赶紧缩回了繁茂的树叶下。
      森林里的每一棵树干上都有深深浅浅的洞,有的还插着半支箭,有的已经吞没了箭柄,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坑。

      沼泽地吞没了无数血肉和兵器,一些树根上还插着上锈的刀剑,也有烈火灼烧过的痕迹。而所有沉没的折戟里,唯有一把重刀毫无锈迹,也并没有埋没在泥泞里。
      它笔直地插在黑森林面向灵族国土那一面的土地上,刀柄上的红穗全然褪色,但刀身依旧锋利漆黑,仿佛是这一整片坟陵的无字墓碑。

      ——是钟离嵩的刀。

      湖烟拽住堂青的衣袖,道:“刀完全在灵族视野之内,你若过去,必然会受攻击。”
      堂青道:“那你且千万要阻止慎之出手救我。”
      湖烟急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灵族的术法还是我们未曾破解的谜,你又体质特异、重伤未愈,别冒险!”
      堂青看着湖烟难得一见的着急脸色,觉得分外可爱,忍不住想啄上一口。他按捺着喜悦,笑道:“这不还有你给我兜底嘛。”说完,便踩着树杈向前方飞去,像阵风一样轻盈,转瞬便消失在了繁茂的枝叶里。

      台上的钟晤绷着神经和弓弦,额边有大颗的汗珠落下,眼睛在阳光下绿得发亮。他紧盯着黑森林和灵族交界的地方,听着风动鸟声,高抬了一刻钟的手臂没有丝毫抖动。直到一阵群鸟纷飞、抖落木叶一片,堂青和湖烟的身影才出现在森林外,落在城门前。
      钟晤松了口气,放下弓,黑着脸指挥手下放绳子下去,把那二人拽了上来。

      在钟晤发作之前,堂青跳上墙头,举着那把漆黑发亮的、厚重的军刀,对着阳光弹了一下,向众军士展示道:“啧,这色泽,这花纹,这质量,这熟悉的手感和悦耳的重低音,19年风吹雨打日晒风刮都没有侵蚀它一丁点的风华,果然是苏堂山庄才能做出的刀!人如其刀,刀如其人,正如我们南境军士的——呃!”
      钟晤原地起跳,一把勒住堂青的脖子,把他拖回了房间。

      湖烟关上门,看钟晤勒着堂青发火道:“湖烟就算了我都习惯她了,你还是个病号!怎么也这么虎了吧唧的!知不知道老子费了多大的力气救你?差点连腿都废了!”
      湖烟笑着接过刀,拿去桌上比对着符箓和灵阵,仔细观察。堂青拍着钟晤的胳膊,龇牙咧嘴地求饶:“咳咳、都知道、我是病号了、还!”
      钟晤无奈地松了手,怒气没处发,只好摁着他的脑袋使劲儿乱揉。堂青护着脖子躲,两人便围着桌子追了起来,接着发展到上蹿下跳、互扯发带,一点也不像“瘸腿将军”和“病号”。

      湖烟置身混乱之中,却丝毫不受影响,极为沉迷地研究让刀和符箓起共鸣的方法。等她惊喜地写好新符,才发现那二人已经僵持着挂在房梁上,谁也不肯先松手。
      湖烟一叉腰,吼道:“都下来!”两人才肯一齐放手,跳下来各找鞋穿、理理鸟窝头。湖烟将刀递给钟晤,拿出三张符,问:“还看不看?”

      堂青看向钟晤,钟晤摸着刀身上的“慎之”二字,刚明朗起来的脸色又沉了大半。看他抱着刀、垂眸不语、想看又怕看的样子,堂青接过符,塞给钟晤一张,道:“你再考虑一会儿,我俩先去……”话没说完,钟晤将符拍上了自己的脑壳。
      湖烟和堂青对视一眼,以慎之刀和昆吾刀为载体,织灵成网,一同踏入了钟离嵩和西谷珩的记忆里。

      寒月照孤城,朔风吹碎马蹄声,火药炸裂与兵器折断的声音不绝于耳,击鼓声渐次高昂、又沉沉没入马嘶哀鸣声。942年秋末,大旱,颗粒无收。
      房间里传来婴儿哭泣的声音,方灵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用一片荷叶盛着一碗奶水,倒进桌上残破缺角的碗里。弥弥抱着一个金发碧眼、未满周岁的婴儿,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婴儿面黄肌瘦,双目无神,连哭声也断断续续。
      方灵端去奶水,道:“米面食物都没有了。西谷家送来一只还在哺乳期的母狼,我正挤了点奶水,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弥弥接过奶水,两滴清泪砸进了碗里。奶还没喂完,弥弥就禁不住咳嗽了起来,呕出一口鲜血。

      方灵一手接过受惊的婴儿,含着哭腔地哄着;一手拽着被角,试图为弥弥盖上被子。弥弥推开方灵的手,摇了摇头。
      窗外,西谷珩摔了进来,带着满身尘土和血泥躺在地上,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虚弱地问:“家里怎么说?”
      方灵:“所有玉器都卖完了,值钱的东西也都一件不剩,换来的粮食……只够全城百姓和军队吃三天。现在已经全部没有了。”
      西谷珩撑着地板爬起来,去看了婴儿一眼,接着又轰然倒下,道:“我派西谷家的所有人都去打猎了……”
      方灵:“树皮都扒干净了,战马吃完了,如今已连连老鼠和麻雀都见不到一个。今天西谷家送来了一只枯瘦的母狼,也许就是最后一只。”
      西谷珩苦笑出声,嘶哑地说:“穷途,末路……月余前就在路上的援兵和粮草呢?从江南到大理,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到……为什么……我们不是在守护他们的百姓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方灵:“你们月余才归,这一战怎样?”
      西谷珩伸手挡住眼睛,答:“灵族最难对付的地方就在于……所有战死的军士尸体都会成为他们新的士兵和武器。去年他们还不忍下手,今年已经能毫无顾忌地砍杀同袍的走尸……有时候,甚至会不小心砍错人……重伤不治的人究竟该不该救呢?救得活,也没饭吃。救不活,下一刻他就能挥刀砍你,还力大无穷……仿佛永远也杀不完,永远也斩不尽。”
      方灵:“那元阳……”
      西谷珩叹道:“弃了。”

      方灵咬着牙关,问:“那这里还能待多久?”
      西谷珩睁开眼,盯着屋顶房梁,目光灼灼,答:“要么葬身于此,要么守住。不能再退了。退无可退了。”
      方灵“嗯”了一声,含泪道:“去巴蜀和中原求援的将军也回来了……没有人会来了。他们早就放弃我们了。我们剩下的粮草也不够转移了。就算我们能走,百姓也走不了了。”

      屋外,一众伤痕累累的军士前,钟离嵩与众将士分完最后一盅酒,命人在城门楼下架起一口大锅,灌满水,拱起柴火烧开。水雾袅袅,尘嚣漫漫,裹着血与泥的将士们围坐在地,满目哀愁。
      钟离嵩卸下伤痕累累的战甲,掷于地上,砸出沉重的声音。东方泛起鱼肚白,有朝霞如火,卷残云似焰,灼灼而烧,映在他尘土满面却依旧坚定的脸上。

      钟离嵩举着火把,站在逆风口,高声道:“诸位将士!从今往后,我们退无可退。在这道防线之后的,是大昭国的江山,是我们的国土,有妻儿老母、有家乡和心上人。我们领受多年的军饷、俸禄,皆来自朝廷体恤、君王恩泽。而我们,则应是护佑他们平安的祭品。为君战死,捐躯报国,是我们至高无上的荣耀!”
      西谷珩撑着地板起身,飞上窗棂,冷冷地看着城楼下的这一切。

      无数将士高举酒碗应和,士气高涨,吼声震天。
      钟离嵩拔出刀刃,道:“从今日起,我钟离嵩下令。即日起——及时将所有战死的将士切割开,然后……分给大家吃!”
      城内将士大惊失色:“什么?吃……吃人,吃同袍?”“那岂不是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身体不完整,魂魄也无法回家……连来世也不会有了……”“将军不可,将军不可啊!”

      钟离嵩咽下泪水,颤抖着道:“只要我们能多坚守一天,昭国就能多活一天,有多一份回归和平的希望。”
      西谷珩飞身下楼,道:“大多数将士的尸身都在城外,就算……”
      “那就吃老弱妇孺!”钟离嵩重重地摔下刀鞘,吼道:“他们无力战斗,过不了多久就会饿死,养着也只会消耗气力!”
      “你疯了!”西谷珩用凌霄扇指着钟离嵩,双目通红,狠狠地骂道:“钟离嵩你给我听好!我西谷珩从不为昭国而战,从不为你们那个昏庸狡诈的君王而战!我没领受过昭国一天的俸禄,没受过他一份恩泽!我无量山西谷家,守的是大理的百姓,是所有宁肯自己饿死、也要勤勤恳恳地为你们耕地种菜供粮食的百姓,不是你们大昭国的江山!”

      钟离嵩怒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西谷珩不屑地笑道:“他们本就是刀俎,倾覆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钟离嵩举刀指着西谷珩,刀刃血亮发光,一字一句道:“西谷珩,你这是叛国。”
      西谷珩看着钟离嵩坚毅的脸,咬牙切齿道:“我从未屈身昭国。漠北雁水之战,我不是去做军师的……我是去救朋友的。”

      钟离嵩放下刀,仰天笑道:“朋友?我钟离嵩没有不忠君、不忠国的朋友!我再问你:如果他们饿死了,成为新的走尸,新的战斗力。到时候灵族再袭,我们里外受敌,又要如何应对?走尸不能吃,只有人能吃!”
      西谷珩放下凌霄扇,黯然垂眸。钟离嵩嘶声竭力地怒吼:“做不到就滚!滚回你无量山西谷家!再有人敢在阵前乱我军心,摧我士气,斩!”
      众将士怒气冲冲地将酒碗扔向西谷珩。钟离嵩忍住想抬手去挡的手,只能看着西谷珩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片纷飞的瓷碗碎片和酒渍里,脸上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在一片士气高涨的“滚”里,钟离嵩压着嗓子,声音呜咽,道:“走啊?”
      西谷珩抬头看着钟离嵩的眼睛,问:“那第一个被吃的人,是谁?”
      钟离嵩愣住了,双眸有一瞬的失神。很快,钟离嵩恢复了坚定,答:“吃我目之所及的……第一个身死的人!”
      西谷珩又问:“你又要,如何说服给你送粮食的百姓?”
      钟离嵩咬紧牙关,答:“先吃我南境军士!”众将士一片哗然。

      城楼上传来一阵咳嗽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弥弥站在窗前,含笑看着钟离嵩。弥弥脸色苍白,唇角有血,已然时日无多。熹微的晨光洒进院落,钟离嵩看着弥弥坚定的目光,落下两滴清泪。
      西谷珩惊讶地看着她,口中喃喃:“不要……弥弥,不要……”
      弥弥推开方灵的手,侧头吻了沉睡的婴儿一下,接着脱下鞋子,爬上窗棂,对钟离嵩粲然一笑。钟离嵩张开双臂,弥弥纵身跃下,像一捧扑面而来的花朵,又轻又软地扑进钟离嵩的怀抱里。
      弥弥侧着脑袋,蹭了蹭钟离嵩的络腮胡子,接着拔出他腰间的短刀,放进钟离嵩的手里。

      西谷珩后退两步,摇着头,看着这一幕,濒临崩溃。
      钟离嵩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将刀刃一把扎进弥弥的心脏。

      柔软卷曲的金发飘扬在晨风里,弥弥搭在钟离嵩的肩上,沉沉睡去。
      水缸里的水已经飘起一层雾气,有气泡破裂的声音。

      钟离嵩一点一点地咬碎了牙根和牙龈,连呼吸都有了血腥的雾气。他咽下碎齿,横抱起死去的弥弥,看向即将烧开的水缸。

      西谷珩彻底崩溃了。他一步步地退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直到跪地不起,直到失去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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