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与宦》叶清嘉

17、舞曲

　　赵珩性子沉静，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在窗前不言不语地坐上大半日。

　　一个人静得久了，喜欢隔得远远地看热闹听热闹，便总是往麟德殿去，央着魏恩朝命教坊司时不时出些新的舞曲排给她看。

　　然自十岁生辰宴上，舞女刺杀未遂，夜里做梦都是听曲儿赏舞的时候被突然窜出来的刀捅得鲜血淋漓。她便再不喜这些了。

　　这一点没瞒过魏恩朝，因此只要小皇帝行事稍稍出格了，他便拐着弯“请”她去麟德殿听听曲儿。

　　赵珩懂得，这是警告。

　　用过午膳后，魏长砚陪同皇帝前往麟德殿赏舞。

　　一路上，御辇摇摇晃晃，皇帝仰靠在椅背上，以袖遮面，掩去了恹恹之色。

　　到了麟德殿，下了御辇，她便又活灵活现起来，状似兴致勃勃地去赏教坊司编排的新舞。

　　魏长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有些恍惚。

　　小皇帝幼时曾真心实意喜欢过麟德殿，喜欢教坊司里那群活泼生动的女孩子们在这座巍峨的大殿里欢声笑语、吟歌弄舞。

　　这也曾是魏长砚最期待的事。

　　自他垂揖七年一战成名后，不少人得知他是罪臣前神策军副将沈奚之子，却无人知晓他还有个妹妹。沈家当年满门遭难，父母双双去世，他被净身入宫，而妹妹沈长音进了教坊司做了一名舞姬。

　　连小皇帝都不知道，她儿时最喜欢的那曲《霓裳羽衣曲》的领舞便是沈长砚的妹妹沈长音。

　　妹妹年纪小，练舞却很刻苦。她知道兄长在宫里跟在小皇帝身边，小皇帝又喜欢看教坊司的舞，便日日勤加练习，只为能进宫遥遥地看一眼阿兄。

　　只可惜沈长音只在麟德殿跳了三次舞，就再也没机会进宫看一眼她的兄长。

　　魏长砚心里一阵绵密的疼痛。

　　麟德殿里，看台一早就搭好了，赵珩一落座，不多时，数十个面容姣好、身姿窈窕的舞姬自看台两边黄鹂鸟一样轻盈地登了台。

　　她端着一盏温温的酪浆，浅浅地笑着，饶有兴致地赏着舞。

　　这么些年，皇帝面上那层冷硬的壳子早已锤炼得无坚不摧，如今少有境况能让这壳子出现裂痕。

　　然今日这舞曲愈演愈酣，丝竹愈渐激昂，舞姬们越跳越快……赵珩终究是笑不出来了。

　　哪里是什么新舞。

　　分明与当年十岁生辰宴上的那支舞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午夜梦回太多次，那舞步都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

　　手里的酪浆渐渐凉了，她的脸色也渐渐白了。

　　鼓点大作，声声击在她的心上。

　　赵珩一晃神，便见一只匕首猛地自看台直直刺过来，寒光凛冽，避无可避。

　　她整个身子狠狠一颤，手里琉璃盏盛着的酪浆掀起波涛汹涌，险些泼了一身。

　　丝竹之音连绵未休，她惊惶未定之下一抬头，台上的舞曲已近尾声，一切如常。

　　不过是她的幻觉。

　　她面色僵硬，一颗心狂跳不止。

　　一只手忽然自旁侧探出，接过她手里的琉璃盏。

　　赵珩偏头去看，便见魏长砚拿过琉璃盏，轻轻搁在一边的小几上。末了，他又自袖子里取出一块白净的手帕。

　　“天儿太热了，陛下都出汗了。”他伸手用帕子轻柔地拭去额角的细汗。

　　那分明是惊惶之下出的一身冷汗。

　　她沉默地看着他一举一动，竟奇迹般地在他轻柔的动作里渐渐安定下来。

　　他向来有安抚她的本事。

　　赵珩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关，若有若无的笑再度浮现脸庞。

　　看台上一曲终了，舞姬们谢了幕，鱼贯退场。

　　接下来又是几支不同花样的舞曲，赵珩平心静气，从头到尾端坐着赏舞，思绪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便不曾注意到一旁的魏长砚看着最后一支舞曲的领舞舞姬，心神不宁的样子。

　　离开麟德殿的时候，天际已泛黄，金黄的阳光一寸寸浸染大明宫的宫墙绿瓦，暮色四合。

　　赵珩懒洋洋地坐上御辇，笑得累了，照旧仰靠在椅背上，拿宽宽的袖摆遮住脸颊。反正御史们早已参过她站不直坐不端的仪容仪态了，这在众多参她的折子里实在稀松平常。

　　御辇迟迟未动，赵珩正欲掀开袖摆瞧上一眼，便听见魏长砚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陛下，内侍省有急事要臣过去处理，便由内仆令伺候陛下回紫宸殿可行？”

　　皇帝没作声，兀自遮着脸一动不动。

　　片刻后，御辇启程，轻轻摇晃着一路回了紫宸殿。

　　转眼到了紫宸殿前，赵珩起身，眼皮子一掀，见搭手扶她下御辇的是个脸生的内侍。

　　她眉头微拧，下一瞬又松开了。

　　晚膳时，一碟碟菜肴如水般呈上桌，皇帝入座，尚食局女史一道道菜试过毒后，为皇帝布菜。

　　赵珩看着碗碟里的从五生盘里夹过来的羊肉片沉默了一会儿，草草进了几筷便没了胃口。

　　魏长砚回紫宸殿的时候，内侍们正有条不紊地撤下一碟碟菜品，一眼便瞧见席面上的菜肴没怎么动过。

　　“陛下不饿吗？臣去小厨房给您熬点养胃的粥尝尝？”他问。

　　夜幕渐渐沉下来了，赵珩自顾自吩咐着宫娥们点上紫宸殿里的灯烛，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魏长砚顿了半晌，起身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珩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小口小口地喝，温热的米粥入胃暖得她一颗心都慰帖起来。

　　她眯着眼抬头看一旁的魏长砚，却不料撞见他双眼失焦神色恍惚的模样，再一看，发现他左手食指的指腹红肿了一大块，起了水泡。

　　她皱了眉，出声问：“想什么呢？煮个粥把手烫了？”

　　魏长砚猛地回神，迅速把左手揣进了袖子里。

　　赵珩眯起眼盯着他，等他的解释。

　　他张了张口，还未说出口，有小内侍进来禀报魏恩朝来紫宸殿了。

　　赵珩神色一凛，倒无暇去管魏长砚今日的异样了。

　　她低头舀了勺粥咽下去，看见魏恩朝提着个红木食盒一步步走进来了，而后不紧不慢地起身相迎，笑着唤了一声“尚父”。

　　心里却止不住冷哼了一声。

　　从丢了小衣、刘嬷嬷被杀再到教坊司所谓的新舞，几次三番的警告威胁还不够，要来当面训诫一番吗？

　　她如临大敌般全身贯注地盯着魏恩朝的一举一动，并未注意到小几底下魏长砚捏紧到发白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