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情我愿》苏笑笑

5、第五章

　　回想起来，谢天啸不是没有向小涵表达过他的好感，只是碍于雷蕾的关系，方式稍微委婉了些。有一段时间，他但凡出差，就会带双份的礼物回来，托雷蕾转赠一份给她。都是一些不太实用的饰品，档次又高，小涵根本没有可以搭配的衣服，只好在淘宝上拍卖了出去。唯独留下一条爱马仕的金色方巾，中间的图案很像曼陀罗，瑰丽而神秘，被小涵装在相框里当作壁画。

　　不过，那个时候，她总以为谢天啸是为了雷蕾的事情感谢她。何况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多半就是在机场的免税商店顺手买下的，昂贵却没有诚意，她也并没有多想什么。

　　还有一次，谢天啸带雷蕾和她一同去一家新开业的会所吃晚饭，当时她在打量墙上一幅现代画，是两个嘴巴特别大的少先队员抓了一串气球，画家故意在完成后，又在表面抹了一层白色颜料。谢天啸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离她不过数寸的距离，说话时，气息拂在她的耳根后。当时雷蕾去了洗手间，会所老板过来同他打招呼，他还将手放在自己的腰间。腰间抑或肩头？总之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姿势。

　　她还记得当时的想法，无非觉得谢天啸对于这些应酬的场合娴熟而老道。每一个他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照顾有加，仿佛是顶重要的人物。若谢天啸不是擅于这些交际技巧，又怎能在商场上如鱼得水？

　　可是现在，因为谢天啸方才说话的措辞和语气，过去那些零零碎碎的细节都被串了起来。它们意义散乱、立场模糊，但是都这么揉杂在一起，在小涵的记忆中反复回放，缺失和淡去的环节经由想象的修补，变得清晰可辨、铁案如山，共同指向一个不可抹杀的最终事实：谢天啸对她有企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这个结论给小涵带来不可思议的震撼。她想，一定是在推理的过程中出现了偏差，便又重新清理脑海中的线索。可是越清理，她就越发现谢天啸于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过去，他们站在恰当的距离之外，引力和斥力相互平衡，退一步则会成为大千世界里毫无瓜葛的两个粒子，进一步又会发生无法逆转的碰撞，湮灭。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总莫名其妙地对谢天啸充满畏惧，并且总是在与他交谈时兜着圈子。都是为了保持这种恰当的距离。

　　然而现在，谢天啸朝着她走近了一步。

　　不，不行。小涵一面急冲冲地行走在夜色里，一面摇了摇头。或许是她想多了。她倒宁愿是自己想多了。否则，她怎么面对谢天啸，又怎么面对雷蕾？但愿谢天啸在商场厮杀的智慧和理性不会减少半分，但愿整个场面能够安稳地处在他的控制之下。是的，他那样一个运筹帷幄的人，一定做得到。小涵是以劝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夜里的北京，繁华和喧嚣不亚于白日的情景。天空被霓虹灯映得发紫，办公楼依旧灯火通明，夜店和宵夜的餐馆尚在等待它们的高峰期。小涵要到街对面去打车，走上天桥时，看到一个冷清的侧影，倚在栏杆上，愣愣地望着穿梭于桥下的车流。小涵没有打扰他，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望。车流行进得很慢，黄澄澄的车灯连成线，左边的四排缓缓朝着桥头涌近，右边的四排吞吞吐吐地远去，就像被什么人攒在手里的轮盘，转动着，在看不见的远方完成循环。

　　场面比不上“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看者的心情却也差不离吧。小涵驻足了片刻，见那人还在出神，便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大、大师……”

　　于无涯仿佛还是没有听见。小涵又深吸一口气，叫道：“于老师！”

　　这一次他听见了，诧异地转过头来，望了小涵一眼，仿佛心事被堪破一般，尴尬地扭头就走。他的步子很疾，小涵小跑着跟在后面，高跟鞋的敲击声细碎而慌乱。小涵似乎在他身后喊着什么，他没有搭理，下了天桥，顺着暗黑的胡同左拐右拐，来到一处街边的烧烤店前。红色的灯箱写着大大的“鸡翅”二字，一串小彩灯绕在四周，俗艳不堪，倒是和烟熏火燎的风尘味十分切合。百米以外就是CBD的高楼林立，那里一日千里，风光无限，可是在这偏僻的一隅，杂乱无章地挤着满口脏话的赤膊的人们，这种反差，和这个大时代的戏剧性相得益彰。

　　他要了一盘毛豆，一些烤串和两瓶啤酒，刚刚坐定，一只手却按在了啤酒瓶上：“就算您要喝酒，也不该来这种地方！”

　　他抬头，小涵竟然一路跟到了这里来。他有些厌恶地打掉了瓶上握得紧紧的那只手，问：“你是谁？”

　　小涵呼了口气，真是贵人多忘事，刚刚不才一起吃过饭吗，她正要开口重新介绍，却听于无涯继续说道：“不过就是会写几个字便拿自己当作家的小毛丫头吗。就凭你，也有资格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小涵坐下来，一点也不觉得这番话从于无涯口中说出，有任何冒犯和无理的意思，柔声解释道：“我没有这样想，只是觉得，您刚才在昭明说的那番话，和现在一个人来这里喝闷酒，就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于无涯问：“关你什么事？幼稚。”

　　小涵说：“我是幼稚。我在念大学的时候，读了您20岁那年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当时我就想，世界上确实有天才，确实有绝对的实力，所有的努力和技巧在这种天赋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当时我就清醒地知道，我和您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不是跑2000米落后一两圈的差距，而是折一架纸飞机和将真正的飞机送上天的那种差距。所以我知道，我就算写小说，也跟天桥底下的说书人没什么区别，讲故事换口饭钱罢了。但是您不一样！既然您有这种天赋，就不应该被名利冲昏头脑，就应该……”

　　于无涯打断她：“我不是才跟你说了，你没资格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可是恼怒归恼怒，小涵那一番话，分明就是个狂热的忠实读者，对他满怀崇拜之情，他又怎么骂得出口呢。

　　“五串鸡翅，十串烤肉！”老板将蒙着塑料口袋的盘子往桌上一掷，转身又去招呼其他的客人。四周满是喧哗，还有“英雄美人”的划拳声。

　　“好，那我不说了。那我陪您喝酒。”小涵抬起另一瓶啤酒，仰头灌了一口。

　　于无涯“哈”地笑了一声，说：“你脸皮还真厚，我说了要请你吗？”

　　“呃……”小涵愣了愣，“那待会儿叫老板分开算账吧……”她惴惴不安地握着酒瓶，涨红脸憋了半天，最后终于才开口道：“于老师，我不知道，原来你有这么多苦衷……”

　　于无涯一头雾水，听她继续说道：“原来您已经拮据到这种地步，难怪要……我刚才说那番话，真是太不应该了……”

　　于无涯苦笑，大手一挥：“算了！这点酒钱还是拿得出来的！请喝！”

　　三杯酒下肚，于无涯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盘中最后一串鸡翅让给了小涵，可是话仍然不多。小涵也不再聒噪，满足地坐在他对面，陪他慢慢消化心中的苦楚。又要了酒菜，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可是于无涯显然醉得更厉害一些，开始口齿不清地想当年，同小涵讲述他也曾无数次被退稿，后来被文坛的前辈看不起，遭批评打压，再到后来由兰登书屋买去英文版权，并且被评为“20世纪小说100强”，墙里开花墙外香，才渐渐在国内受到重视。

　　小涵说：“我倒不知道还有这些事。我听说您的时候，您就已经是大师了，而且大家都觉得目前就您最有可能冲击诺贝尔文学奖。”

　　“诺个屁的贝尔文学奖！”于无涯傻傻地笑了两声，“集体意淫罢了。”

　　“哦？此话怎讲？”
　　“我写的小说，还需要外国人来承认吗？我说写得好，那就是写得好！”
　　“好！于老师不愧是一代宗师，果然有气魄！来！我再敬你一瓶！”

　　趁着还有意识，小涵结了账，和醉醺醺的于无涯勾肩搭背地走在胡同里。那一晚月亮很亮，清晖洒了一地，洒在胡同的房顶上，远处的那些高楼，就像是胡同被拔得立了起来。两人高声唱着“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呼黑呼嘿参北斗，生死之交一碗酒！”

　　正唱得起劲，于无涯的左脚绊在自己的右脚上，直愣愣地就往地下摔。小涵没有站住，被他往下一带，雪上加霜地在他背后又磕了一下。小涵先还挣扎着想起身，可是地上软绵绵的，像舒适无比的床垫，让人只想舒展开四肢，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醒来时是半夜，确实在一间软绵绵的大床上，太阳穴铿铿地跳动着，牵着头皮生疼。她动了动，忽然手砸在另一个人身上，吓得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憨憨！”是雷蕾的声音，床头灯亮起，小涵才发现自己和衣睡在谢天啸家的客房头里，雷蕾穿着件小熊的格子睡衣，睡眼惺忪。

　　“怎么，怎么回事？”小涵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呀！你都要吓死我们了！”雷蕾抓住她的胳膊，“那么晚还不回家，我和段然给你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一直没人接。我给天啸打电话，他也说你早就离开昭明大厦了。然后我们一起出来找你。后来天啸打电话说找到了，我才回来的。”

　　“啊？”小涵很不好意思，“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我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天啸已经把你接到家里了，没有别人。不过，他好像有点生气。”
　　“谁？”
　　“天啸啊！我回家的时候，他还在书房看报表。给他放好洗澡水，他也没去。我看见他那个样子，只好过来和你一起睡了。”
　　“什么叫只好？”
　　雷蕾满脸通红：“你，你不要怪他。他工作那么忙，然后又大晚上地跑出去找你。要是明天早上碰到他语气不善什么的，你不要生他的气啦。”

　　小涵重新仰面躺下，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就是说，是谢天啸将她抱回来的吗？她心里有些烦躁，将被子扯起来，蒙住头，对雷蕾说道：“你放心，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不同他打照面就是了。你替我谢谢他。”

　　“不过……”雷蕾想了想，“你在外面耽误久一些再回家，不要碰到段然了。他也很愤怒，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唉……我只是偶尔学一下雷锋，怎么要看那么多人脸色……”小涵嘀咕了一句，调好手机上的闹钟，雷蕾才关上灯。黑暗里，雷蕾的手从被子里伸进来，和她的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