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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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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已过,阴气渐始,含章殿中却依旧亮如白昼,所有的宫人都缄默垂首立着。
殿内十分地安静,司命握着笔,盯着案上的奏折,目光沉沉,半晌都没有落得下去笔。
一旁半人高的貔貅香鼎静静燃着,氲散开的香味清淡,烟迹飘渺似无痕,忽地虚掩着的殿门被一阵风推开,笔直的烟迹在扑面而来的风里凋零开来。
已至九月的夜里,这样肆虐的风,不会有。
司命面前大大小小的折子被这风刮得散落了一地,殿内层层叠叠的纱幔也经不住摇摇晃晃起来,然而殿内殿外的宫人依旧站得恭恭敬敬。
四周寂静无声。
司命搁笔,脸上神色淡漠,对这离奇的一切压根不在意。
片刻后,他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发冠上的珠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末端的那颗珠子不经意中划过他的面颊,这时候,他似乎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长睫微微阖动,他对着殿外淡淡道:“释离。”
话落,便有一人从殿外走了进来,紫衣玉冠,眉目慵懒妖娆。
“果然是你。”
释离君薄唇带笑,一双眼眸弯弯,“哦呀,司命仙君久不至凡间,可还习惯。”
“她呢?”
“她?”释离君绕着他打量的脚步顿住,朝他睨过去,似笑非笑的眼里带着点挑衅,“你问的是哪个她?”
司命皱眉,再问:“青刹呢?”
“你问的当真是她?”释离君走近他。
司命不语。
“几辈子了,还不死心吗?”凭空一声慈悲的低叹,“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罢。”
就在司命怔神的空隙,释离君忽地一点他的眉心,霎时他的身上就罩下一层淡淡的仙辉,就连周身都似有仙气溢出。
“归位罢,司命。”
殿内烛光熠熠,烛影迷蒙。
许久之后,司命浮在半空中的身子缓缓落地,之前束发的珠冠已从他的发间掉落,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整个人显得极其颓靡,绯红烛光映着他的侧脸,苍白而寂寥。
释离君站在他面前的玉石台阶上,静默良久,才淡淡质问:“你为何同她一道下凡?当年你在十方森罗殿说过的那些话约莫是忘了。”
“诚然忘了,诚然记着,今时今日这一切皆不是我想要的。”
“哦呀。”释离君眉梢一弯,懒懒笑着,“你倒是觉着委屈了。”
随后他拿出一串佛珠,丢给司命,“幸而这一趟凡间,并未出什么大事。”哼笑一声,“你怕是不晓得那人也来了。”
司命握紧佛珠,“他竟敢……”
“你既然敢,他为何不敢?”
司命敛目垂眸。
释离君继续道:“今次我来不为别的,只为了你手上那枚——她的天魂。”
“如若我不给呢?”
“如若执意要的人不是我呢?”
在释离君走出殿外后,从那串佛珠上腾起一抹朦胧的烟雾,渐渐聚成一个手持莲花的女子模样,空中似有莲香,那道幻影开口,声音清泠,“若一先下手,大事自去。佛说慈悲,妇人之仁罢了。你说呢,判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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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含章殿的时候,一袭白衣的司命正站在高高的大殿上,端详着殿中央的那块匾额。
“中正仁和。”
司命随即转过身来,眸光自上而下地睨过来,清寒的一双眼隐忍而落寂。
他看着下面站着的笑嘻嘻的我,似乎也想对我笑笑却又不能,少顷,他才吐出两个字,“青刹。”
一听到这名,我就更乐了,于是仰头迎上他的目光,也只回了两个字——“大人。”
他眸光颤动,唇角阖动竟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笑着摊手,“怎地,故人相见,大人竟是连一句问好也没有么?”
他摇了摇头,倾刻就从大殿之上走了下来,朝我愈走愈近,而那张清寒绝艳的脸上也渐渐显露出笑意,眼角眉梢染上光辉,霎时顾盼生姿。
“你回来了。”
尤为情深意长。
我笑而不语,就在他的手堪堪触到我的脸颊的时候,我向后退了一步,“看来大人这么多年来,还是没有长进啊。”
他还未收回的手一僵。
“刹早已死了多少万年,是死在大人怀里的,大人难道忘了?”
他脸上笑容淡去,“那你是谁?”
我敛眸轻笑,“过去不可追,大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么?她即是我,我是青刹啊。”
他眸光闪动,神情变幻莫测。
“回头皆幻景,大人又何必迟迟放不下。”
“你叫我如何能放得下……”
我低低叹息一声,“我执不破,大人何日才能遇佛。”
听见这话,他略微沉吟了片刻,跟着朝我笑了,那样清冷的笑中似有无尽怨恨,“当年分明是你惑了无知的判官,如今却要撇得干干净净,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人生总长恨啊,大人。”我躬身伏下,微微一笑,“我自知罪重,必不能赦,然眼下却不能以此命来换您的宽恕。”
他的身形一阵晃动,“你又何必说这些……”
“观浮生之大,您与我之间的那些年,不过渺渺。”
“我不会让她记起的。”
“我肩上担着一份责任,大人。”
“但倘若青刹能活过那个时候,自当以此身赎罪。所以现在,”我抬头,向他伸出手,慢慢展开摊平,“为了苍生,您把那枚天魂给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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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南禺山醒来的这一日,风和日丽,是个好日子。
屋内青色的纱幔被放了下来,透过薄薄的纱幔,依稀还能瞧见个模糊的人影。
我赤脚下榻,两手撩开纱幔,司命此时正坐在桌案旁捧着一卷书看着,身侧的狻猊莲花熏炉里焚着香料,幽幽青烟腾起,淡淡的香气氲散开来。
“醒了?”他仍旧翻着手里的书,瞧都没瞧我一眼,声音淡漠。
我也不在意,几步走到他跟前,坐下问他:“释离君呢?”
“萧霁止和莘窈的魂魄出了点岔子,他去料理了。”他同我解释道。
原是我同司命归位后,司命告知了释离君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俩便去寻真正的萧霁止和莘窈的魂魄,可掐指算去,奈何三界竟是怎么也查不到这两人的踪迹。一则怕我醒来后担忧舜如,二则恐这两人命格生出变数,为免夜长梦多,释离君便让司命留下看住我,自个儿继续去探萧霁止和莘窈的去向。
“那现如今凡间的萧霁止和莘窈的躯壳里是何人?”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着。
“我施了些术法维系着,凡人瞧不出什么,不过还是得快些寻回这两人的魂魄才好。”
阳魂离体愈久,折损愈久,只怕会不得善终。
司命回我的时候,仍是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书卷看,几回下来,我都有些奇了,恁的书如此好看?
我右手握着茶盏,身子朝他探过去,虚虚一觑。
司命睨我一眼,拿着书卷的手一盖,这一下我倒是什么也未看着。
“看的什么好东西?”见他又要开口说教,我赶忙坐稳身子,先发制人。
“没的什么。”
他虽不说,但我还是从他反扣着的书册上瞧到了。
是《般若心经》。
“好端端怎地就看起了这个?”
他依旧淡淡回我一句:“没的什么。”跟着手在书上一挥,那书便消失了。
想了想,我好似也没得由头多嘴,于是一口闷下茶水,放下杯盏,我起身对他道:“我得去瞧瞧舜如了。”
但愿还未出什么幺蛾子。
“不妥,我随你同去。”司命理理衣袍,手腕上的佛珠若隐若现。
我瞪大眼看他,“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我保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
司命动作一顿,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随后又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自是他要我看着你。”
那个“他”必然是释离君了。
我无奈,“那走罢。”
然我刚要抬腿走就被司命扯了衣袖,叫住:“你这什么样子?”
懒洋洋垂首,来,我瞧瞧我什么样子。
“哦。”我蓦地笑出声来,捻诀穿好鞋。
司命这才松开我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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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又是新的一年,莺飞草长四月天,京中街上,高高的屋檐上头,我坐着,司命站着,已经施了法术,因而并不担心有人会瞧见。
我摇着扇子看向下面一家糕点铺,里头正是舜如和沈约,他们挑好了点心在打包。
出了铺子,沈约拎着点心送舜如回宫。
人来人往的,沈约给舜如披好斗篷,伸出手臂小心将舜如护在身侧,在替她挡着喧闹嘈杂人群的同时,还常常弯腰同她说说话,免得她一路上乏味。
很是情真意切。
司命这时转身对着我,定下结论:“我瞧着这恶人不好做。”
我抬眸看着他,手上摇扇子的动作一下顿住,我忽地想到做莘窈时候的那个十五的晚上,司命也曾这样护着我走过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然则既是已打定主意,于是我又摇扇笑开,将他从前告诫我的话重复一遍:“长痛不如短痛啊,司命。”
迎着我带笑的眸光司命避都未避,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对,青刹。”
傍晚的时候,街上行人渐少,沈约一个人从宫门内走出来,彼时我同司命已在一间茶馆的二楼等他,凉风拂来,司命临窗而立,素色的衣摆随风飘动,空气中隐有淡淡的檀香散开,我则倚着栏杆看茶几上泡开的茶,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开口。
及至沈约走来,司命叫住他:“沈大人。”
沈约止步,抬头向上看来,他先是瞧见司命,颇有些怔神,而后我从暗处走出,端着茶盏向他遥遥一举,“好久不见,沈大人。”
他渐渐变了神色,快步进了茶馆。
窗外,夜色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