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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认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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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传十当晚睡得极不安稳,几次惊醒,醒过来后瞳孔凝着,不知道往哪儿落。等意识到是何年何月何地后,又死死抓住徐喆胳膊,半天不动。他这样,徐喆也不敢睡得沉了,杜传十一醒,就赶忙安慰,揉揉脑袋,拍拍后背,捋捋胸口,让杜传十逐渐恢复神智,之后的杜传十安静地像个孩子。
这样折腾了一夜,关于许言的那点争执早就不见了踪迹,接近天亮时杜传十才沉沉睡过去,徐喆也终于松一口气,到厨房准备早餐。
他把小米粥煮在火上,不由得叹气:已经一年没见过杜传十这样了。
当年他强烈要求父亲同意他回国读大学,其中一个契机便是杜传十。杜家老爷子过世,杜家破产,总裁失踪,这一连串消息一路漂洋过海传到他耳朵里时,已经离最初事发过去了一段时间,他一直挂念当年放走自己的小胖子,当年他跑出来以后报了警回去救小胖子,可小胖子连个影子都没有,就那么一直挂念了十多年。有时想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总会迫切地想见到实实在在的人,但是他不知道杜传十是谁家的孩子,只知道姓杜,叫阿十。
况且,那时他只有8岁,家人忙着保护他还来不及,只希望在将来重新遇见小孩时感谢一番。如果真没找到,也只当那孩子在世界的某个家庭里活得好好的。
然后,他在国外待了十几年,治好全部创伤,返回国内,一找就是大半年,才根据时间、姓氏、年龄的信息,在一个孤儿院里找到杜传十,杜家的债主三番两次讨债几乎已经吓坏杜传十,好像谁都觉得杜父不可能什么都没给儿子留,都想抠出来那点遗产。
杜传十在无亲无故的情况下,遭遇这一系列变故,更让他警惕异常,像只随时预备跳出猎人陷阱的孤狼。
透明玻璃盖下,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已经开始从厨房向小小的公寓蔓延。
徐喆关了火,把小米粥端下来,放在一旁凉着,回卧室看了杜传十,抱着被子睡得很沉,不过值得安慰得是眉目间的紧张终于舒缓了下来,徐喆暗暗松了口气。
他回了厨房,专心煎了鸡蛋,烙了杜传十一向爱吃的玉米饼,待到再回卧室叫人起床时,电话不适宜地响起,许言慢慢悠悠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徐大公子,看今天温度了吗?”
徐喆这才想起来,昨天还和许言约好一早见个面,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上午九点了。
莫非许言从早晨七点一直等到现在九点?
徐喆只得诚心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许言望了望天上毒辣的日头,玻璃窗外匆匆赶路的人,声音如同春日天边的流云一样散漫:“听意思,今天不能来了?”
徐喆只能如实回答:“家中有事,确实没办法,改日谢罪。”
许言慢条斯理地开始点餐:“我知道总公司附近的一家川菜馆不错,下次劳烦请客了——老婆的事?”
徐喆迟疑了一下:“是。”
“那是刻不容缓,那不打扰了。”
许言收了线,徐喆挂断电话,进卧室把杜传十叫醒,刚刚醒来的人被一夜噩梦摧残的眼眶乌黑,瞳孔到处找聚焦点,一路从睡裤床单薄被找到徐喆的手睡衣喉结眼睛上,随后重重呼出一口气:“你这一晚上又是洪水把你冲走了又是卡车碾过去又是地震核爆炸的,最离奇得是你居然成了外太空干尸!”
徐喆怔了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梦里,笑着揉揉他脑袋:“是不是很庆幸我还活着,放心我命大,死不了。”
杜传十僵着脖颈,狠狠用力一甩毛刺发型的脑袋:“再摸我头,跟你急!”
两人吃完早餐,打了车,跟司机说去公安局时,司机的手明显哆嗦了一下,差点把方向盘带跑。
徐喆一边握着杜传十手,一边安抚司机:“放心,我们是——是去认尸。”
司机又哆嗦一把:“节哀,现在这人啊,有时候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杜传十沉沉地发出一个音节“嗯”,便全程不再说话了,徐喆也没心情,但又不想太紧张,避免把杜传十也带得更紧张。但是就他本人来说,大脑是空白的,绑架已经过去十年有余,但似乎又近在眼前,饥饿恐惧脱水缺氧,长时间被剥夺视力,意识在清醒和模糊间反复摇摆,就那样浑浑噩噩撑了不知多少天,直到一个小胖子解开覆住他眼睛的黑布,又迈着两条胖腿,把他带出昏暗的废墟。
有警察引领他们向停尸间走,消毒水的气味越来越浓,长长的走廊像怎么也走不完,可走到末尾,又像一步就走到近前,大红色的停尸间三个字呈现在白色的视野中。
杜传十突然停下,安静的走廊顿时没了脚步声,愈发诡异。
徐喆问:“怎么了?”
杜传十捏了捏他的手:“你留在这儿,我可以。”
徐喆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逃跑的那天,杜传十的眼睛是一样的亮如灯盏,有白色火焰的光芒在眼底深处跳动。
徐喆点点头:“好!”
他不是选择不陪伴,他选择给杜传十保护自己的机会,也给杜传十一个发泄的机会。
这个人,让人心疼。
徐喆等在门外,听到里面传出警察的说话声,紧接着是低沉压抑的哭声,不大,但足以揪心。
杜传十与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密切,杜家老爷子将杜传十从小养在身边,父母基本见不到,因为杜老爷子不喜欢,他认为儿子过于软弱,不能扛起一个家族的命运。
但就是这样软弱的儿子,在经年累月与杜传十的短暂见面中,一点点的教会杜传十抵抗金钱对人心的腐蚀,要坚强,要乐观,要怀着一颗善意的心对待每一个人,教出一个在家族产业顷刻间瓦解后能够融入正常百姓生活的杜传十。
而现在,这个人死了。从水流汹涌的江面上打捞起来,面目全非。
流浪十年,终究还是回来了。
杜传十是在十几分钟后走出来的,眼圈微红,但精神状态还行,他碰了碰徐喆胳膊,示意可以离开了。
徐喆起身,告别警察,与杜传十并肩向外走,想去握杜传十手时,却被避开。
徐喆疑惑地看向杜传十,却见杜传十脸上露出一点羞赧,他蹭蹭手心说:“手——”脏字却说不出来。
徐喆心里叹一口气,刚才一定是扑倒尸体上哭了,但是任谁能说自己父亲的遗体脏呢?
他一伸手,把杜传十的手握在手心里,冰冷的触感一路传到心脏。
“你当我女人呢,那么多讲究。葬礼什么时候?”
杜传十低声说:“我想尽快准备,他离开挺久了。”
徐喆握紧他的手:“想什么,就尽快准备吧,后天你本来要实习报道,我——”他想给杜传十大包大揽了,给柳杉打个招呼晚去两天,甚至可以直接给公司负责人打电话走个后门,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这么做。
“你自己请假有问题吗?”
“嗯。”
“我去联系殡仪馆和墓地,放心,会走得顺顺利利的。”
杜传十抬起头,顶着两只眼眶通红的眼,沉了一会,才重重点了一下头。
“嗯,会顺顺利利的。”像梦喃一样的又嘀咕一遍,“顺顺利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