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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痴恋② ...


  •   被终端的闹铃吵醒,游间的头脑里仍以一定节奏回荡着某种空荡的旋律。

      他颈部用力将头从手臂上挪开。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熙攘进眼睑。阴云样的黑暗被冲散,却又零星残留了些,混在眼睑内成了乱七八糟、浮游生物样的光斑。
      游间向后倒在椅背上。他送龟甲回宿舍后就开始在办公室赶报告。
      至于什么时候睡着的完全没印象。光斑像是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吵吵嚷嚷地喊着抗议口号。他按着太阳穴等他们宣泄够了好再浩浩荡荡的离开。

      肩膀处温温和和地按住一双手,用叫人舒服的力道使劲。

      “睡办公室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游间努力摆脱头疼,闭着眼含糊道:“唔,感激不尽。”

      揉肩,单从力道上讲与其说帮助放松不如更像种精神上的安抚。
      游间京介从大风大浪的海面转移到不甚平稳地小船上,听海浪,听雷声,听雨点。种种所有声音最终微弱下去,同脑袋里的空荡的回响对上音律,共同轻缓地合奏起来。

      意识到将要睡着,他强硬地克制自己打直了背。

      肩上的手也适时放下。游间睁眼。与他同样担任刑事科二系监视官,俊俏少年模样的物吉贞宗正无不担忧地望过来。

      “还好?”

      “非常。精神补充足了。”

      游间输入电脑账户密码,将写完的报告发给物吉。不成立专案组的其二好处便在不用随时随地听从调令或指挥其他什么人。他看表,——中午10点05分。大致睡了两小时左右,远未到他们这些值了夜班的人返回岗位的时间。
      他扶着酸痛的脖子起身。物吉单手撑住办公桌,越过他看屏幕。
      “还真是高效呢。尸检报告我看了,写的是什么有趣的推论吗?”游间索性让开,让物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有趣不有趣我不清楚,总之就是那么个方向。——我之后去食堂,带点什么回来?”

      “不了。说来我联系了千代美和子交际圈中常出现的那几位,京桑要一起吗?”

      游间从抽屉里取洗漱用具,闻言点头。“自然。问话方面我远比不上你周到,倒是经常在查案时招人嫌弃。”

      “京桑只是太认真了。”

      “各种方面,给你添麻烦了,物吉。”

      物吉贞宗微笑着摇头说“没有那样的事。”他仪态良好地坐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里。身材瘦削。鎏金色的眼球像被月光洗涤过似得柔和且安静。

      游间向他道别走向和休息室相连的盥洗室。安全局日常性地运转着。路过的同事和他打招呼,游间便一一放慢步子回礼。像他们这种偶尔手头堆起很多案子,无论昼夜随时带‘猎犬’出警的人,在局内形象糟糕向来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大家都以善意对待任何胡子拉碴,脸上被压出几道睡痕的家伙。
      游间拧开笼头。涂剃须水在脸上。
      但总有例外。他想。剃须刀划过脸颊,触发开关似地联系到笔直着腰杆,从一个现场前往另一个现场途中,教养良好的小少爷一样小口吃红豆面包的物吉。——龟甲也是。那人即使溅上一身红,也能在押运车里把自己打理的一尘不染。

      这很好。游间花时间刷牙洗脸,尽可能地清洁自己。
      除了生理和为数不多的心里要求,他有必要苦恼如何让着装正常的自己在两个强迫症间不要邋遢的过于显眼。

      最后的步骤是用皮筋系住发尾超过的部分。

      镜子里的青年依样抬臂。在颈后系上一指长,有些扎手的马尾。

      吃罢便饭,两人径直驱车前往废弃区。千代美和子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的七点到八点之间。据风俗店的老板说,千代六点左右就离开了店里,他当时不在场,于是千代托好友帮忙请假。——除老板和那位好友,千代在这一个小时间再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
      抛尸地点,千代田通新宿的废弃公路离风俗店足有三公里。
      勘查人员没在千代身上找到任何财物。因此有必要找回那位离家出走的少年。长期废弃以致上个拐点前都未发现车轮印,只有通向一旁山体的小路留有谨慎戴上鞋套的,以及离家出走少年的这两组时间相近的脚印。

      交通部和少年科正从专业方面着手。而游间和物吉则需要尽快缩小嫌疑人范围以及定位第一案发现场。

      首先见面的是帮千代美和子请假的同事。“您好,我是之前和您联系过的物吉。”两层楼高的廉价公寓,墙面处处泛黄。女人从连着铁链的纸绿色铁门口探来视线。物吉出示证件,体贴的没有在走廊说出职业。
      “我昨晚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女人响亮地关上门。几声锁链窸窣,门推开露出女人阴郁暗沉的脸。“你们,……这些人总在问别人上不知足,又什么都不说,可真够占便宜的。进来吧,立在门口实在难看。”

      女人说方言,两人进入后她立刻关上门。

      公寓很小,四叠榻榻米大的客厅连卫浴和厨房。“喂,啤酒可行?我这人没有喝茶的习惯。”物吉在矮桌跪坐下后摇头,“不必麻烦。上门叨扰虽然是工作但总归麻烦了你,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女人闻言合上冰箱,盘腿在矮桌对面坐下。
      “平时来我这里的都只有我这样的人。不是自夸,在和同样人的交际方面我可没问题。”
      “是我们打扰了。”物吉双手按住腿,礼貌地稍一倾身。
      “罢了罢了,人死了就不能做事,推给活人也是世间的道理。”女人摆手。“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两人说话间游间京介打量起客厅。典型的单身公寓。若不是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甚至很难猜测房主的性别。房间散发着和走廊相似的霉味。这种味道先入为主,仿佛从对面素颜却打理的干净的女人身上飘来,是泥水混合铁栏杆的气味,废弃区的气味。
      电视很旧,开关按钮被磨得发白。
      冰箱是灰绿色,榻榻米同样。唯一的亮色就只是有关处插在玻璃瓶里的花束。矮桌边儿整齐地堆着几本杂志,最上面是几张街边的传单和购物发票。

      游间的视线凝在上面一会儿,又转向女人。

      她的话已到尾声,“……怎么会遗漏,我又不是老妈子,千代当时没说,就非要对人家为什么请假问个没完。再者我们工作的地方可没什么全勤奖,偶尔休息一次,当天店长能不能发现都是另说。”

      “那么千代桑之后的去向。”

      “更不知道。”

      “——不知道。但头绪还是有些。”游间京介断然开口。女人皱着眉看向青年。这是这个黑发黑眼的年轻人进门第一次说话。他不同于旁边同事规规矩矩的精英模样,上身穿衬衫马甲套羽绒服,虽然跪坐着,双手却放进口袋。
      没等女人说话,游间又平静着声音问:“千代美和子也来过这里?”
      “她和我在一个地方上班,来能有什么稀奇的。我这人对人感受不大,同事朋友很少有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呆不住,所以家里总有人来。”
      游间摇头。“你说的是‘同种人’的聚会。我问的是千代有没有去过‘我这样的人’,这种性质的聚会。”

      他原模原样搬来女人之前的用词。女人也跟着摇头。

      “诶,实话和你说,你这种非区分‘西红柿’和‘番茄’的人可不适合出来问个没完。——你看,你问我问题,用你懂的考究的方法问,再让我反过来问你,最终我听没听懂都还难说。”

      “差很多。区分‘番茄’和‘西红柿’是历史问题。”游间皱眉。他不赞同这个比喻。

      赶在女人再开口前物吉截住话头。“——正如京桑询问的,这很重要。换个说法。您和千代桑,除去在店里,事业上是否还有其他交集呢?”

      女人在外接私活。

      证据之类的完全不必搜集,有经验的刑警,——不光限于刑警;只需要差不多有经验。此类人在房间转一转便能看个明白。
      女人的掩盖漫不经心地做只了表面工程(如把男人送的花放在玄关),十有八九是为了邻居间少传闲话。如真要搜索,必要的工具,消费记录,甚至留宿者的身份都能在一日之内察个彻底。

      游间不再说话,他思考,手指边在口袋里拨弄烟盒的棱角。

      女人在物吉列出证据后承认了下来。她紧接着道至于千代的客人是谁她也不清楚,数量可不是一两个。物吉贞宗还想继续,游间拍了下他的肩膀站起来。又向前微微躬身,女人脸色回到了开门的刹那似得,说烦请千万千万不要再来。

      “坚强?”二人走下咯吱作响的铁楼梯,物吉就游间的发言询问。

      游间京介垂眸叼住滤嘴,一手挡风,熟练地点起火机。火光在青年手中亮起一瞬,继而随抬头袅袅上升。他答话:“非常的。我们能踢能打、在适配性的社会有一席之地,这里的人没有,但同样不缺乏,他们的坚强比我们来的更内源些。”

      “日常的承受身体内和身体外的暴力,逆来顺受式的……坚强?”

      “为了生存。天上天下最头等的不过这一遭。”

      物吉‘嗯’了声。两人径直走到车子前,游间伸手拉门,便听身后人放缓语调。

      “可是,逆来顺受往往什么都做不到。为了生存。必须把生命中不断漏进凉风的地方,用不可缺少的重要之物填满才是。——至于为之死掉成了件幸运的事儿。这也种了不起的坚强吧,京桑。”

      “他们是特殊人。”生活在废弃区的人难以在适配性社会找到栖身之所。游间京介并未多想,他拉开车门,简单回答:“世上大多数人还是在不间断的追求中度过的。”

      物吉便笑。

      “是的。非常,非常非常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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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分钟,青年用修长的手指捏住杯柄。

      我在沉默的间隙就此思索。手指抵住眉骨,目光专注看红木地板。

      他为我专门留出时间。杯底和盘子相触的声音后一会儿,我听窗外由远及近的响雷。更换坐姿。为表现认真倾听而刻意搭在大腿上的手肘放下,十指穿插着相扣,以便能更轻松地同他讲话。

      “可以问问题?”我说。

      青年点头。

      “实话和你说,我现在相当混乱。想问的能在肚子里装一箩筐。”

      “嗯。”

      “首先,作者是不能问的吧。”

      “不。讲故事的人就在故事里,……像之前说的那样。”

      “例如那两位,贞宗先生?”青年点头。

      我从他的动作里嚼出话音,继而斟酌词句。
      接下来涌上的问题在一般意义上并不现实,我思考后如实叙述出口。“至此为止的感想。——我疑惑我和写下故事的,和贞宗先生们间,是否存在着某种我不知道的现实方面的联系。”

      青年顿住。“现实方面的联系。”

      他确认般地平声重复。

      “是的。是把你的说法全部当前提的情况下。”我停顿,复道:“……与初次见面的人如此坦白着实不好意思:不才姑且是个作家。那种凭借写故事饱腹谋生,并带有敬意地将拿到几个社会认同的奖项当做终身志愿的人。——便是以这样的角度考虑。”

      “因为长相,名字和性格都符合,所以觉得?”

      “通常如此,但完全不是。这样说,作家这个职业就是看谁能在被世间塞满一脑袋稻草的情况下做出超脱稻草的有趣发言。稻草是指现实的东西,好的坏的统统如此。——‘游间京介’就是稻草。我为什么出现在故事里?故事里的人为什么是我?无所谓。游间京介,田中次郎,阿猫阿狗,诸如此类没有任何区别。”

      我微笑起来。说出自己的一贯口头禅。

      “——重要的是想象力。”

      “贞宗先生们将我定义在‘监视官’,……可以按上司理解?”

      得到肯定。我放缓语调,抬手相应着比划来尽量表达自己。

      “如此定义的原因即为联系。——可以说我只是好运的被选为占了便宜的角色,但这和有联系的结论不构成反证。没有反证则任何荒谬的假设都有权利顺顺当当的存在。……我觉得有趣。非常有趣。能剧里经常把现实和梦境揉得一团糟来讥讽主人公,龟甲先生,物吉先生,其后讲故事的一切人在我看来就带有这类艺术性,比起强调假设我们确实认识,不如说我真切地希望同他认识。”

      我希望同他认识。

      话说出口便带了重量。夜雨和红茶构筑的独特空间,兜帽下深沉地藏着表情的青年像是被重物猝不及防地压住了后背。

      青年没有立刻接话。

      他沉稳且富有阅历,是能够独自面对一切风雨的老练人物。我在不经意间看到他桌上的手指微不可查的一颤。——下一个呼吸。我视线上移。

      入目了青年铁塑似得,在兜帽和灯影下不慎明晰,却线条刚毅平静的好看眉眼。

      雨声稍远,钟表滴滴答答响在耳边。

      我们继续沉默。思考需要时间。这次轮到我等他选择语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痴恋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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