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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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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再次被转移了地方。
房间很小,一尘不染。他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床边有一张小桌,对面放着一把椅子。
他睁着眼瞪了一会儿天花板,脑子才渐渐摆脱空白的停滞状态,重新开始活动。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这个地方太干净了,又太安静了,他的感官平静得毫无波澜,平静得就像一个正常人。
而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他来不及细想其缘故,因为紧接着他就想起了郭嘉。他一翻身坐起来,感到心脏仿佛骤然被绞紧,发出阵阵尖锐的剧痛。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他进来的时候曹操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门有里外两道,这人先是开了外面的门,走到两扇门中间的位置后,又把外面的门关上,然后才打开里面的门,走进房间。
曹操这才想起来,这应该是一间具有隔离功能的静音室,是供哨兵休息疗养,或是让尚处于觉醒阶段的哨兵居住和完成转变的地方。
这种房间不是寻常百姓家中能有的。住在这里就意味着,他的哨兵身份已经被人发现,说不定已经被上报,而他的通缉犯身份很可能也已经暴露了。
他警惕地盯着来人,这让对方刚走到椅子边上就停住了,微微蹙眉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曹操,曹孟德?”
曹操不应。那人又语气肯定地重复:“刺杀董卓的那个曹孟德。”
曹操冷笑一声,还是不接话。事到如今他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是替郭嘉不值。郭嘉拼了命才让他逃出来,可最后他还是被抓住了。
那人说着就在椅子上坐下来,一副要与他长谈的架势。曹操以为他要审讯自己,便继续冷着脸。谁知那人却说:“追捕你的官兵已经离开这里,你暂时是安全的。”
曹操吃了一惊,并不相信,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便说自己是中牟县的县令,名叫陈宫;这地方是中牟县的府衙,曹操在这儿已经躺了一天了,是那些到郊外坟场出殡的百姓来报了官。
曹操暗自惊讶,心想自己原来竟已逃到了中牟县,盯着陈宫又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把你交出去吗?”陈宫平静地看着他,倒是把话说得理所当然,“董卓乃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为什么要把你交给他?”
曹操眉峰一挑,将他打量一遍,还是半信半疑。陈宫接着便问:“如果能从这里出去,你有什么打算?”
曹操心说果然还是来审我的,反正都是个死,告诉你又何妨,就道当然是回乡拉起一拨人马,打到洛阳去,把那姓董的祸害除掉。他说到这里,又存心要膈应一下这个陈宫,突然呵呵一笑:“怎么,陈县令想跟着我一起干啊?”
不料陈宫竟真的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答了声“好”。
曹操一下子愣住了,见他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真心想帮自己的,忙问那你这县令的官儿怎么办,不做了吗?
陈宫说不做了,语气神色始终十分平静,足见此前已经有过考虑。曹操越来越难以怀疑他说的话,可心里还是不怎么踏实。可能是因为没了郭嘉在身边,他现在非常没有安全感。他一方面觉得这个陈宫看上去城府很深,不能不防,可转念想到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情况也不会变得更糟了,又觉得还不如拼上一拼,兴许这真的是个机会呢?要是机会来了他还坐着等死,那他就太对不起郭嘉了。
最后曹操决定暂且相信陈宫说的,便问什么时候可以出发。陈宫说越快越好,但在出发之前,必须先解决曹操的问题。
曹操刚想说“我有什么问题”,就突然从陈宫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气息。
“你是个向导?!”
不仅如此,还是个强大到足以完美隐藏自身气息的向导。这下子曹操总算明白陈宫为什么有胆量单独来见自己了。虽然他被关在这间隔离室里,但他却没有被限制身体的行动。如果来的是个普通人,理论上他完全有可能一把捏死对方。
“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走?”曹操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果陈宫是个向导,那么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很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这让曹操打心里生出一股反感和厌恶。他身为哨兵的时间不长,还不习惯被别的人,尤其是被向导以这种方式接近。
陈宫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开口时依然平静镇定:“你不要紧张,我并不是为了找个哨兵绑定才决定跟你走的。如今乱局已成,我只想施展自己的抱负,这与你我的哨向身份无关。”
他想了想,又郑重地说道:“不过,我接下来要提出的建议,还是希望你能够考虑,因为这关系到你是否能顺利完成觉醒,以及我们出逃后的安危。”
曹操审视着他,渐渐冷静下来,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陈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从何说起,随后他看向曹操,用一种较为委婉的语气问道:“可否先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郭嘉’,是你的什么人?”
这问题令曹操大感意外,但紧接着就是空前高涨的警觉与怒意,只是因为事关郭嘉,所以暂时忍而不发:“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陈宫却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县衙接到报案说起,说他的手下把人从坟场带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曹操的觉醒尚未完成,而且状态极不稳定。为此他立刻给曹操注射了人工向导素,还亲自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精神安抚,但曹操的情况十分罕见,所以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确定,如果受到新的刺激,曹操会不会再次出现狂化的征兆。
“再次?”曹操听了直皱眉头。他才刚与陈宫见面不久,陈宫是怎么知道先前在山洞里发生的事的,他又是怎么知道郭嘉的?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看见’了。”仿佛能读出他的心思,陈宫终于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他说觉醒初期的哨兵尚未形成精神屏障,也不知道怎样控制自己,所以他们的精神世界很容易被人侵入,曹操的情况也是如此。
“虽然你此前处于睡眠状态,但你的精神世界却没有关闭。相反,它相当地活跃,一直在反复重温过去几天发生的一些记忆片段,而这些片段都是与‘郭嘉’有关的。我发现只要这个人出现,你的精神就会进入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你偷窥别人的隐私。”曹操不客气地说道。
陈宫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信不信由你,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解释道:“打比方说,假如你的精神世界是一所房子,那么你当时的状态就如同门户洞开,连窗帘也没有挂。而从这所房子敞开的大门、到窗边,甚至在屋子里面,都站着无数个‘郭嘉’。即使我只是一个从这所房子门前经过的路人,哪怕不刻意去看,我也很难不注意到房子里面有些什么。”
他说完之后房间里就静了一静,曹操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害臊,但转念想到现在自己恐怕仍然是“门户洞开”的,又忙把这股害臊压了下去,对陈宫道:“既然是这样,那想必你也已经看到了。郭嘉是我的兄弟,过命的那种。”
“只是这样吗?”陈宫问。
“那不然呢?”曹操纳闷。
“你……”陈宫似乎斟酌了一下,但还是坦白说了出来,“根据你记忆片段中他的表现来看,他很可能是一名向导,或者更准确地说,即将觉醒为向导。”
曹操睁眼瞪着他,脑子里像有什么突然炸开,震得他头皮发麻。
“向导!?”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上前抓住陈宫,“他是向导……他是向导,我怎么会不知道?!”
陈宫被他抓着,倒也不慌,略微思索了片刻:“那时你还没有完全觉醒,所以你的感官可能不够准确,而郭嘉当时的状态……我认为他还没有真正进入觉醒阶段,只是有了先兆症状,并且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外泄了一部分向导的力量。”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们彼此相熟,你可以回忆一下,从前在他身上有没有发生过异常现象,例如通过精神力给人下暗示之类的……”
他说着说着就住了嘴,因为曹操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这时的曹操已经想到,郭嘉的高烧恐怕不是因为着凉,而是觉醒前身体出现的异常,当时郭嘉以为是着凉所以不当回事,他虽然重视却也以为是着凉,结果就这样忽略过去;而后来在逃走时他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放开了郭嘉,以及失去意识之后的那段漫长的空白,恐怕都是郭嘉的暗示导致的。
曹操还想到,当时那些追兵口中的“向导”,不是来捉他的,而是指的郭嘉。一定是郭嘉身体的变化在无意中留下了痕迹,被追兵发现,所以他们才说要抓活的。
他很快又想到,当年自己和酒糟鼻打架的时候,曾经有一瞬间酒糟鼻竟被郭嘉唬住。当时他虽感到惊讶却也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那恐怕也是一次向导力量的外泄。
他一边想着这些,脸色一边就由青转白。郭嘉伤成那样被官兵抓到,也许还真不会死。向导是何等宝贵的资源,他们一定会带他回去,救治他,然后逼他做一名向导该做的事。所以,郭嘉落在那些人手里结局并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曹操闭上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当时他只顾担心自己的觉醒,只顾解决自己的头痛。他怎会如此大意,他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
“你对自己太苛责了。”这时陈宫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两人的觉醒时间如此接近,又身在逃亡中,即使你发现了,以你当时的状态,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要去救他。”曹操被他从思绪中拉出,可心头之痛却无法剜除。他必须去找郭嘉,在郭嘉被迫与别的哨兵结合之前,他必须找到他。他太了解郭嘉的性子了,如果谁逼着他去做那种事,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更合他的心意。
陈宫看了他一眼,静静地道:“这件事需从长计议。至少,你要先学会控制自己的精神,建立起独立的精神屏障。我会告诉你怎么做。另外,鉴于你目前的状态很不稳定,需要不定时接受向导的精神安抚,我建议你和我建立表层的精神链接,否则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我将难以助你完成转变,也难保你不会再次做出自残行为。这个建议,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并尽快答复我。”
他说完便起身往外走,似乎准备给曹操留下一些独自思考的时间。可曹操却立刻说道:“不用考虑了,你现在就告诉我吧。”
只要一想到郭嘉此刻不知在哪受罪,曹操的五脏六腑就如同被油煎火烤。但他知道陈宫说的没错,他必须先掌控自己的力量,才能更快地找到郭嘉,而与陈宫建立精神链接是目前所能采用的最快最安全的方式。建立表层的精神链接并非真正的精神结合,却能帮助哨兵与向导达成一定程度的精神共振,虽然其程度十分有限,但已可以应付由于觉醒不完全而造成的精神紊乱。尽管陈宫让他考虑,但曹操知道自己其实别无选择。要救郭嘉,他必须平安地从这里离开,回到曹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后再做打算。不论他现在如何着急,他也必须先这么做。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退到床边坐下来,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陈宫见他想清楚了,便也回到椅子上坐下,开始引导他建立自己的精神屏障。两人反复试了几次,曹操已经基本掌握,于是陈宫留下他继续练习,自己则去做出发前的最后安排和准备。曹操问他如何防止县衙中的手下走漏风声,陈宫就说自己可以对他们进行暗示,在一定程度上和时间内改变他们对这件事的记忆和看法,等到他们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曹操一边感慨向导的力量就是方便,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郭嘉让他跑他就跑,一边继续练习建立多层精神屏障,将自己脑中的信息按主次轻重分隔开来。大约两小时后陈宫回到了静音室,告诉曹操诸事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只需建立起两人的精神链接,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时间紧迫,曹操自然也不愿再等,两人立刻开始尝试。陈宫让曹操稳住自己的里层屏障,再将表层的屏障打开,两人的精神触梢在此处进行对接,这样就可以避免链接影响到里层的精神活动。
曹操试着照他说的去做,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先前他没有设立屏障的时候,即使陈宫侵入他的意识他也感觉不到,但现在只要他们的触梢稍一接触,他就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排斥感,想立刻把对方的触梢甩开,关闭自己的屏障。
这样来回折腾了两次,第三次终于有了成效,两人的触梢开始相互缠绕。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曹操的脑中撞了出来,突破里层的屏障侵占了他的整个意识。那是郭嘉的声音。曹操听见他在叫,老大。
老大。
都听你的。老大。
你可别去当了炮灰啊。
我没乱来。我是机智地来。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看见郭嘉冲自己坏笑,看见他朝酒糟鼻狂喊,看见他边啃鸡腿边说着话,篝火映照着他的脸,那张脸又瘦削又温暖,让他心疼又让他心安。
都知道你和我交情好。我一离开洛阳,董卓立刻就会怀疑上你。
只要看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你有没有被他们发现。
你不冷啊老大?
我怕你不小心把自己撞死了。
他看见他伸着两个指头问自己这是几,看见他站在家门口,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看见他奄奄一息的,却还要挣扎着爬起来,叫自己快走。
郭嘉的眼里一直都是有他的。那种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也不想忘了。
你快走。
老大。
走啊!!
曹操猛地睁开眼睛,感到脑中一阵撕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摆脱了陈宫的触梢,将陈宫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他感到脸上又湿又热,抬手一摸,摸到一把滚烫的眼泪。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手在视野里是模糊的,因为眼泪还在不停地涌出来,和他汹涌的情感一起,止都止不住。
陈宫坐在他对面喘气,脸上的神色也很痛苦,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样不行……如果你不配合,链接是无法单方面形成的。你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要学会把自己重视的信息放进意识的更深层,不让别人轻易地探知。这不仅是对这些信息的保护,也是对你自身的保护。”
曹操哑声道句抱歉,缓慢找回镇定后,艰涩地说道:“你说得对。我们再试一次。”
他说完便深吸一口气,思绪下沉,连带着那些不管不顾冲出来的声音和画面、所有关于郭嘉的回忆,全部下沉,收拢,锁入他精神世界的中心,意识的最深处。
从这一刻起,直到他们再相见,他都会把郭嘉安放在那里,让他得到最妥善的保护。
从这一刻起,郭嘉就是他心中最深的秘密,最宝贵的念想,谁也无法窥探到他,更无法伤害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曹操终于彻底平静下来。这时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眼里也干了,虽然眼底依然是红通通的,但他的眼睛已经不会再流出泪来。
“开始吧。”他对陈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