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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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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容敛眉,静立于前,冷风兀自萧瑟,面上不见端倪,储卫以为她是胆怯了,方想将华容嘲讽一番——如此恩泽在前,她一个小小不受宠的远封公主,是怎么敢,这样对待他,未来太子的亲舅舅的。
可是华容忽然拱手道:“失敬失敬,是华容有眼不识‘泰山’。”泰山二字压得力度很是巧妙,叫人丝毫听不出嘲讽之意,然而细品过后,才发觉她暗中深意。
储卫初时以为她低了头,便也懒得再同她打口舌仗,只是不过一时三刻,他突然醒悟过来,忙面对着华容,若非碍于此时场合庄严,恐怕储卫当即便要破口大骂出来了。
“你......你......”心中藏了千言万语想宣泄,却发觉自己已被人截了后路。
一言不能发。
“皇家之事,讳莫如深,储大人若是想多保全脖子上那家伙什多几年,还是要记得谨言慎行。”妙仪压低了声音,暗自警告。
华容为首,自然站在祭台之首,身后众臣跟随其后,妙仪作为华容的亲信,与储卫不过一肩之隔。
储卫听得却回不得嘴,群臣皆在,为了他那张老脸,为了储氏一门的荣耀和声誉,他也不能当众对正在行祭祀礼的公主出言不逊。
只不过......高台之前,想要一个人出糗是最容易不过的。
接下来,是射礼。
华容垂首,静静听礼官报唱,按着规矩流程,一步步仔细得很。
父皇膝下有三十多个子嗣,具体是多少,华容也记不清了,只晓得,每隔几年便要多添几个弟弟妹妹,如今最小的,至今还在襁褓里呢。
华容生母姬英在未被打入冷宫前也是颇为受宠的,甚至还封了妃,若非如此,华容也不可能被封到这江南建康道来。
她的日子,尚算是可以的,宫中公主皇子甚多,然而若是生母不详,便只能过最低贱奴婢的日子。
三哥华仲便是仗着自己有个好生母储贵妃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耀武扬威。
华容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三哥失了储贵妃的护持,可会被生吞活剥了?
只是,这并非是她要考虑的事了。
六岁出宫时,她便告诉自己,此生能够终老江南,便是人生之大幸。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若是真能终老温柔乡,又何必贪恋人世俗尘呢,须知荣华富贵不过眼前云烟,一朝拔地起,一朝尽消散。
总有人向往波澜壮阔的人生,可华容想要的,却从来都只是平淡而普通的一日三餐,无权无势也罢,被人刁难也好,不过是尘外萧攘,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活着,是最大的幸事。
“请公主赐箭。”礼官递上一支箭,另有仆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用红布蒙着——是一柄良弓,一柄镂空的,漂亮的弓,上头还嵌着细碎的珠子,圆润莹白。
其实这样的弓最为华而不实,然而历来的射礼都只是做做样子,所以弓箭华丽些也并无不可。
陈国以武起家,陈国的王子公主大多擅骑射,只是这些大多中,并不包括华容。
她射术并不佳,往年亲射礼仪都是装模作样地走个过场,举举箭便可。可大约今年的人被储卫特地“关照”过,故意没有做好安排,摆明了是要华容出一趟大丑。
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
“公主,还请赐箭呐。”储卫幸灾乐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他一朝小人得势,自然要做作些。
华容攥紧拳头,从托盘上取下良弓。
她原本想着毕竟大事当前,她唯有忍耐,左右不过是被笑话一阵,算不了什么,然而,此情此境,华容忽然后悔了。
“公主......”妙仪暗自心焦,若是在此祭典上出了丑,恐怕以后公主的威信力大减,建康城中人人有样学样,僭越至此......
早知......早知她便忍让储卫那几句了。
公主说得对,储卫是陛下派来牵掣公主的,他迟早是要离开的,又何必非要争一时的长短?
然而华容看向储卫,眼中寒芒四射——储卫这样狗仗人势的东西,果然忍不得。
今日祭礼上的手脚又岂是一时之意,一日之功?恐怕他早有预谋。
她以为,只要按兵不动,装作软弱便能叫这些人能稍稍放松警惕,可这些人,看来是打定主意要不留退路的了,既如此——她似乎也无必要再同他们虚与委蛇了。
“储......”华容刚想说话,便听见一道声音,刚劲有力,醇厚低沉——却似乎在什么地方曾听见过。
人群熙攘,却自后而前主动分出一条道来,井然有序,仿佛是在迎接什么凯旋的将军。
“岂不闻古人有良将忠臣,祭礼上以身做靶,公主殿□□恤下臣,不愿让臣民以身犯险,在下不才,今日愿为殿下之箭靶,愿殿下长命无忧,愿陈国千秋万代。”
嘴上假大空的套词老话,面上却是一幅感人肺腑的忠心模样。
华容原本以为自己已然算是做戏的高手了,未料面前这人竟是梨园翘楚。
她按捺住动作,目光自上而下,逡巡而过。
那人定定站在她面前,有种拨云见日之华丽感。
的确,他星眉剑目,在一众长相并不出众的臣子中,显得过于鹤立鸡群。
此人,招摇且华丽。这是华容对他的第一面的评价。
他腰间系着一枚莲花坠子,深紫色,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正是武将惯用的冠,然而这紫金冠却又不是随便一个武将便能佩戴得起的。
只他身上挂的那快羊脂玉坠子,都是通透莹润,恐怕价值连城。
华容细细打量,又听那人说:“公主不必心疼在下。”
只是眉宇间戏谑之感太重。
登徒浪子。刹那间喉头脑上都纷纷涌上这四个滚烫的字。
“是......竟是他!?”围观中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只是大约太过震惊,一时不能直言出他的身份。
储卫这些年一直待在建康,对京城朝堂的事虽有些了解,可总归没正儿八经地在那波云诡谲之地混迹过,是以不甚认人。
何况他。
他嘴角轻牵,因是正面对着华容,头又稍垂,所以唯有华容瞧见了他这个小动作。
狂放悖逆,天下未有如他者,偏生带着一股举世相倾的决绝,就连那双暗含戏谑的眸子,细瞧之下,也是带着种试探般的轻薄。
可却瞧不出些许恶意。呜呼怪哉。
“你是......”华容未来得及说话,那人便抬头瞧了过来,一眼直击她眼底,华容直觉心脏漏了一拍,而后那人竟自顾自地扯过她的手,然后将华容顺势往怀中一带,脚尖轻轻踢中礼官端着的托盘——良弓弹跃,他轻笑一声,呼吸蹭过华容耳朵,耳垂处一下子就红了,他一手拉弓,一手执箭,只这么轻轻一拉,耳边还有储卫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是何人,竟敢以下犯上,来人!来人!”
然后箭离弦而去,直中红心,竟是分毫不差。
华容暗自心惊,心底忽然急不可遏地涌上一个名字来。
“在下,晏承。”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方才一直聒噪的储卫也偃旗息鼓,不敢再有争执。
华容看向自己手中的“良弓”,已然断裂成两半。
始作俑者却是一脸无辜:“请公主殿下恕罪,微臣无状,弄坏了您的爱弓。”然而眼中岂有半分愧疚之意。
储卫瞠目结舌,却不忘讨好:“世子殿下力拔山兮,是这弓福薄。”他虽妄自尊大,处处为难华容,然而一早就知道这世界总还有种人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这位淮南王世子晏承便是其中一位。
自古成大事者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储卫时时铭记于心。
毕竟,这是一尊连储贵妃都要礼让三分的大佛。
然而......储卫百思不得其解。
五公主不过一个落魄帝女,有什么可青睐之处,晏承肯帮她,无非是......
他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了一眼华容——五公主深肖其母,出落得极为标志,是建康城有名的美人,难道......也不是不可能的。
晏承并未理会储卫。
“公主殿下,这弓好看是好看,只不过除了观赏没什么用处,若非今日微臣侥幸帮了公主一把,恐怕弓弦断裂,会伤了公主的手,届时这些人可是要吃罪不起的。”说罢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储卫。
华容毕竟是千金之躯,储卫若只是让她台面上下不来,倒也不用顾忌什么,可是若华容自己将自己伤了,那么......
这伤也是可大可小,届时谁担这份责任?
储卫自负,一手揽下这祭礼布置的事,却未料到,步步都在华容的算计之中。
华容将右手往回缩了缩,又瞧了一眼那柄断弓。
那弓出自公主府,华容自然晓得弓的劣性——匠人制作这弓时,只顾得将它制的华丽好看讨她欢心,却全然忘记了一柄弓的实用性,将那弓弦制道过于细,当然,自然更锋利了些。
华容本是想让储卫担一个监督不力的罪。
她这般处境,若想整治一个人,少不得自损八百。
只是,晏承是如何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