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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衣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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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渐渐隐没下去,春雨绵绵,婆娑如雾,眼见一粒粒小巧的水珠,从云端上,顺着风儿,细细密密的飘落下来,虽然沾衣欲湿,但连着下上三四天,又偏在湿气极大的山坳子里,也实在叫人难受的紧。
这里地方偏僻,周围的山都不高,无甚瞧头,官名称为翻斗山,又因为此地青石多,土质少,百姓自行取了个土名,唤做石头山。石头山的林木不如其他地方那么旺盛,倒是方便了四方往来之人,行人中偶有遇事耽搁的,就暂且歇在眼下这个挑着无字布幌的简陋小店里。
这家茅檐低低的小店只有八间屋子——严格来说是七间半,最外头那半间只是把边上墙的屋顶往外挑了半丈出来,两角用竹竿撑住,另三面都是空荡荡的,下头摆开两张小桌,砌好一个泥灶,角落里另堆着四个同样款式的木桌子,其中三个层层叠着,最上头那张却是倒扣下来,四脚朝天,桌底上全是灰土。
此刻才过五更,后院养的大公鸡怕冷,蹲在窝里不肯动弹,天色仍是黯淡一片,并不比夜里亮上多少。
虽然晚上未曾睡好,但十多年的习惯还是让许深按时自床上醒来,他将枕头边的外衫拖进被窝里,窸窸窣窣穿好了,缩着肩膀爬出来,他轻手轻脚的越过躺在外边的老李头,又停下,吸吸鼻子,总怀疑自己的褂子上沾了对方身上的酒臭味。
往日安静的屋子里满是鼾声,许深轻轻叹气,他是人家里的小厮,住的也是隔出来的小间,本就转身碰墙的大小,昨日半夜,又因为主家要给两个夜来投宿的女客腾位置,大间里的周马夫和苍头老李匆匆搬了出来,和旁人挤着睡了半宿。
许深尽量让自己无视睡意正浓的老李,将门打开一线,冷风立时倒灌进来,激的他打了个哆嗦,又去包袱里寻了夹衣穿上。
晾在窗台上的鞋子还没干透,搓两下就能感受到夹层里的湿意,许深虽有新鞋,可也舍不得穿着去踩泥巴,只好咬牙忽视了脚底不断传来的寒气。
“横竖穿穿就捂干了。”许深咕哝道,他家主人常常出门在外,可没有那次是像如今这般艰难的,石头山景致既不如何,周边也没有值得倒卖的货物,也不晓得老爷夫人是瞧中了哪里,非得带着侄少爷从这里走不可。
想起侄少爷,许深心内忧虑更重,月余之前,许家老爷本携夫人一道,在江南游玩,他跟着伺候,看着冻泉重流,湖堤早绿,丝竹声呀呀的自画舫上一路荡来,风软的像少女洁白的柔荑。
还记得那一日,他远远站在亭子外,望着天地相接处,残阳渐下,余晖洒满酒樽,老爷正拉着夫人的手,微微带笑,柔情无限,几句话依稀飘来——
“咱们就在这里消遣上半年,等你倦了,再去旁的地方……”
后面的话许深不曾听清,却也为此抱了美好的愿景,但只第二日,向来循循文雅的老爷脸上竟带了肃然之意,说是夜里接到族兄的来信,要赶去近畿一趟。
许深听老爷这么说,还以为夫人会反对,等了许久,却瞧见夫人始终娴静的坐在堂上,夫唱妇随,举止端持,又从容的指挥家人收拾行囊,容色全无往日的活泼与爱娇,庄重的越发像个“夫人”了。
他们只有收拾细软的时间,那些锡纸花环,细绒扎的娃娃,里头装着铃铛的红绸蹴鞠等装满了十来个箱子的爱物,全被许家夫妻俩毫不顾惜的丢下,出发前,夫人抱着唤作“嘟嘟”的小白狗,抚摸半晌,还是红着眼圈将它送给了旅店的老板娘照顾。
接下来,便是一路艰辛,他们昼夜兼程,赶到近畿,却不曾见到老爷的族兄,只将带着个老仆的侄少爷接来,又匆匆往东南方向行去,路上有仆人受不住,就直接赠钱打发了,到了现在,原本二十余人的队伍,就只剩他们几个,连夫人边上,也就一个从娘家带过来的周娘子还在伺候。
侄少爷才七八岁年纪,身体格外虚弱,路上一直生着病,眼下更是发了高烧,许深十分怜惜他,在路上曾自己掏钱,买了一只风车送过去。
车厢的棉布帘掀开,昏暗的光线中,侄少爷捏着一文钱两个的粗纸风车,因瘦削而格外显大的眼睛渐渐含泪,勉强撑起身子道谢。
“谢谢许深哥。”
许深心中凄酸,这样守礼的孩子,真不愧是老爷的子侄,可怜他小小年纪,竟要受这等风霜苦楚,想到这里,又对向来敬重的老爷生出些埋怨,气他竟不肯停下车马,容小孩子稍稍将养身体。
他默默思索着心事,翻出木屐套上,又迟疑着要不要戴头笠——这雨不大不小,又绵又细,防不胜防,实在叫人恼恨。
风雨如晦,远山只剩一个庞然的虚影,许深高高低低的踩过泥泞,去店家的园子里挖了颗嫩姜,又转道去马厩瞧了瞧。
他们本不该在此停留,奈何人还能勉强支持,驾车的四骑却已受不住了,周马夫费尽心力哄劝这些老伙计,最后也只一摊手,表示自己无可为之,还请主家保养马力,暂且歇上一日。
马厩已被挤满,这还是这家店开业来的头一遭,许深抬眼看去,最里头的两匹黄马是最早来此的布商所带,另四匹黑马则是许家的,边上角落里还系着个新来的矮花骡——正是昨夜两个女客的代步。
许深抚着老朋友的鬓毛,看着对方温柔的黑眼睛,鼻孔里的热气不断喷到手背上,心中稍稍觉得慰藉。
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远比很多甜言蜜语的人类都来的忠诚,那些信誓旦旦一辈子跟着老爷夫人的仆人们,都在现实的苦楚面前闭上嘴,无声溜走了。
许府只带了两辆车,都是青绸乌盖,光材料就能卖上几十两银子,许深站在车边,心疼的摸了摸车辙上剐印下的伤痕,又努力抠着车尾上蹭来的几道红泥,却怎么也抠不掉。
他绕着马车前后查看,忽然在风声中,听到车里传出三下低低的咳嗽,立时一惊,快步上前,将车帘猛的掀开。
“什么人!”许深喝问,他探头向帘子里看去,却感到寒风向面上疾扑而至,两道冷光闪出,将他慑在当场!
风声呜呜,细小的水珠在叶面上攒聚汇聚,直至嫩绿的茎叶再也承接不住它的重量,才猛的翻转过去,将雨水“啪”的泼到地上的水洼里。
许深便是被这雨水落地的声音惊醒,他惶然的四处看了看,寒风与冷光的幻觉都已经倏然消失,马车里昏昏暗暗的,仔细瞧去,确实静静的窝着一个人,正是那个侄少爷带来的吴姓老仆。
“老吴,你在这里作甚!”许深诧异。
老吴手抄在袖子里,他慢吞吞的抬起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的瞧了许深一眼,又垂下花白的脑袋,声音嘶哑沉重:“歪睡不着。”
许深笑了:“你倒会挑剔。”昨晚要给那两个女客腾房间,老李头住在他这里,周马夫就到老吴的房间里搭,对方恐是嫌屋子挤,又漏风,居然躲到马车里来打盹。
老吴平时就很少说话,这会子也仍旧默然无语。
许深打量老吴,夫人本让底下人都喊对方吴老,可这老家伙瞧着就十分寒酸昏聩,也没甚脾气,大家嘻嘻哈哈,三三两两喊他做“老吴”,渐成习惯,那“吴老”的称呼,反倒像是刻意嘲讽一般。
“天气还冷着呢,你怎的不多穿两件。”许深问,他年轻体健,都额外套了棉夹衣才敢出来,对方身上就穿着件旧褂子,看着就不太挡风,“现在人手不够,你再病了,老爷夫人可没得精力照顾你。”
老吴听了,半晌,才慢慢“嗯”了一声,他耳聋目昏,又年迈老朽,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许深跺脚:“算了,我先煮姜汤,还要给侄少爷熬药,待会你也喝上一碗。”说完,穿过整个院子,走到泥灶那边。
天色这样早,灶台那里却已经有人了,膛里的柴火被她点燃,闪动着温暖的橘红色光芒。
火光掩映,许深瞧见那穿着青衣青裙的窈窕身姿,乌压压的发髻,拾着柴火的素手,步下忽的一顿,不知该不该上前。
荒山野店,羁旅江湖,本不好过于计较这些男女大防,但许深在守礼人家长大,面前的女子,又天然带着一种令人不敢冒犯的沉静气质。
正踌躇间,女子似已听到声响,轻轻转过身来,她垂着头,眉眼俱敛,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下颌,扬声问道:“来人可是许家的小郎?”
话音穿透风雨,沉沉不散,许深闻言,忽然打了个寒噤,这不是因为恐惧或冷,而是因着那女子的声音,他听过秦淮上歌伎娇柔清脆的弹唱,也听过高堂华厦间古拙浑雅的琴音,却都不似这声问,如斯清透冷彻,语调顿挫间,自有别样的动人心处。
青衣女见他不答,又问了一声,许深赶忙应下,他正趋避无计时,正好觑见对方煮汤的器具,居然是许家带来自用的,忍不住叫道:“姑娘,那锅子是我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