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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亲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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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爽朗的大嗓门从头顶上传来,被我压住的脚轻微地抬了抬,引得我左手上的九连环戳到了胸口.我痛呼一声,那脚顿时不动了。
经了这一摔一吓,我只觉手脚都麻麻的疼,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该怎么起身。似乎过了好一会,我才腾出右手甩了甩,又费力地看了一眼左手的九连环,还好,解开两扣的样子还在。我小心地擎着左手把它举起来,右手费力地撑着地就要起身,岂料脚下一滑,再度向前栽倒,右手刚好按在刚才的大脚上。
那脚明显一僵抬得离地寸许高,紧跟着有两只大手钳住我的胳膊根将我拎起来。我吓得屏住气,抬头看见大脚主人的同时听到了身边压抑地喷笑声。
“十三弟啊,你家这规矩我可是越来越不懂了,这年也不是节也不是,叩这么大的头如何当得起呢,啊哈哈哈哈哈……”这人的声音大过阿玛好几倍,直轰得我脑袋里嗡嗡的,一时竟连自己身处何地都忘了。细看他的脸,比阿玛的略窄;眼睛很相似,只是此时瞪着端详我,显得更大些;上唇挂了些胡须,一直延伸到唇角,两稍还随着他的笑声而微微颤抖。
见他面相和蔼,我略微松了口气。他把我稳稳放下站定,自己又坐回炕几旁。我偏头瞧见隔着炕几的阿玛,顿时想起来,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九连环就扑过去:“阿玛……”
话还没出口,阿玛呆着脸抬手挡了我一下,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仅只把九连环接过放在炕几上,然后指着刚才那人说:“韵儿,没规矩,赶紧给四伯请安!”
四伯是什么?请安又是什么?我傻站着看那人的笑脸,不知怎么的,我也想笑。他看着我,嘴角越展越开,我也就眯着眼呵呵地笑起来。最后他半张嘴仰着脸大笑,我也就学他的样子张嘴仰脸大笑。阿玛在后面推了我脑袋一下:“你贫什么,叫你请安呢!”
“哈哈哈,得了得了。”那个四伯看上去很勉强地收住笑,整整表情把我拉到他跟前,“老十三,这个就是你那养在竹林子里的格格?”
阿玛点点头:“可不是,山里野惯了,都没好生调教过,四哥知道,原本我是以为我这一家子……”
四伯打断他:“嗳,我瞧着倒好,我就喜欢小孩子长得伶俐喜庆。”
“伶俐有余,稳当不足,也不知道平时怎么教给的,礼数都不会。”阿玛说着,在我偏头瞧他的时候瞪了我一眼。
四伯拍拍我的肩,笑说:“谁说不会?这小侄女我今儿头一次碰上,见面礼还没掏,才刚就已经‘五体投地’了,这会子你还赶着教训她,莫不是嫌哥哥今天没有备下丰厚的稳居礼,就这么轻巧巧地来了?”
“呵呵,四哥,知道的你是寒碜她呢,不知道的那就当是寒碜我呢。”阿玛说完,两个齐声笑起来。我来回摇着头看他们,眼睛真像,都是笑弯的缝隙处还透着晶亮。
四伯见我一直看他,便伸手从自己腰间摸索两下,抻出一根挂着白色小圆球的带子,说:“既这样,这个给你吧。”我接过来,红绳上拴着的小白球有汤圆大小,沉甸甸的,表面皱巴巴雕出许多小孔。另有七八个正圆的大孔均匀布在球面,向里看去,似乎里面还有相同的球面相同的孔。捏着它晃一晃,内里竟还能转。球底拴着大红的穗子,显得球色亮眼白晰,煞是好看。
“四哥,这可抬举她了,何必呢。”
四伯把我往他身边拉了拉:“不值什么,去年得的象牙雕,我是瞧见最里层刻了几个梵文,这才一直带着。今儿个瞧这孩子心里喜欢,给她拿去图个吉利罢。”说完低头看向我,“你叫什么来着?”
“艾清韵!”这句话我答得再痛快不过。
四伯明显一愣,继而笑道:“清韵啊,好,不俗。十三弟,你瞧哥哥府里就没有养女儿的命,不如把你这格格过继给我算了。”
阿玛歪在炕几前抬抬手:“能给我省下口粮,我自然乐意的。”
四伯听了又看我:“韵儿,如何?跟四伯家去,给四伯当闺女如何?”
“不行!”我摇头,继续低头摆弄那象牙球。
“哦?那这好东西便不能给了。”四伯说着就伸手去扯象牙球的带子。
“不行!”我慌忙缩手,把球紧紧护在胸前,板着脸瞪他。
“哈哈,好霸道的格格!”他说着端起茶杯,“才说要回去,又耽搁这半日。十三弟,今年赶上太后薨逝,年下自然是不能一处热闹了。只赶哪日你福晋若是去我们府里串门子,叫她带上韵格格便是了。”
阿玛站起身来:“四哥家规矩大,哪里容得下这样的野孩子?还不叫她翻了天了。”
“不妨事,三规六矩的孩子也多了去了,她就是这样子到了皇父跟前,也只有得赏的份儿……”他俩边说边往外走,门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厮打起帘子又放下,把斜照的阳光和渐远的人声一同关在外面。
绕到阿玛的大椅子上坐下,我仰头从那象牙球的小孔往里看,黑洞洞的尽头渗出一点光亮,有点怕人,又让人好奇那一端亮处究竟有些什么。好像上一个冬天,我追一只低飞的鸟儿,钻迷了山洞子,有一段路就是这样的黑法,脚下深浅不一,吓得几乎哭出来。后来一直奔着亮处跑,等到瞪着惊恐大眼的托罗背着阳光出现在正前方时,我却腿一软跌在地上……
想到这里,我使劲晃了晃那球,再看,亮光大了些,真想钻进去跑跑,看看豁然开朗的地方有没有托罗站在那。
“哗啦”帘子又被撩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阿玛的吼声就响起了:“清韵!阿玛的椅子也是你坐的?越来越不得了了,才刚四伯跟前一点样子也没有,便是没人教给你,这两天瞧也该瞧会了!拿了人家的东西连个礼数也不懂,便是不懂,难道阿玛没教过你长辈给的东西要怎么接?天天就知道傻玩,阿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是这么没规没矩的,宫里多少板子都该上身了!显见得平日对你太宽,这么下去还不知道怎么丢我的人呢……”
阿玛眉头上皱出一个大疙瘩,食指隔空点着我,一下下仿佛恨不能敲在我的脑袋上。他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听到说“丢他的人”时觉出这不是好话。阿玛在骂我?这鬼地方实在太奇怪,额娘不能整天在我跟前,连阿玛都不待见我了。还是,他真的要把我给那个四伯做女儿去?我的心里顿时又泛上冰冰凉意,眼底微漾,嘴唇抿得酸疼。
阿玛放下手,指尖点着书桌敲了几下,突然哧地一笑,两步跨过书桌,将已经躲到椅背后头的我抱到桌面上坐好。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往我眼皮上一弹,我下意识闭上眼,忍了好一会眼泪刷啦掉下来。再睁开的时候,只见他忍着笑说:“韵儿,你想不想额娘啊?”
我点头,又赶紧摇头:“不想!”
阿玛重新皱了眉:“咹?不想?”
我被他的眼瞪得抖了一抖,嗫嚅着:“不……想,哭哭不是好孩子……”
“嘁,不惦记额娘,照样也不是好孩子!”阿玛说完掐了我脸颊一把,扭头向门口喊,“来人!把福晋房里的喜儿叫过来。”听到外面的答复后,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很大叠得很齐的白绢帕子,又折了两折,仔细地揣到我怀里,说:“听着,你把这块帕子给额娘带去,额娘要是难过就给她这个擦眼泪,额娘一准儿就回来了,明白吗?”
我不敢相信地点头,这帕子普通得很,真有这么好使么?外头急促地响起脚步声,喜儿姑姑慌慌张张跑了来,焦急地瞟了我几眼,蹲身说:“奴婢该死,没看好格格。”
阿玛板起脸,背过身子:“嗯,知道你们房里人手不够,可也太松懈了。格格哭哭闹闹地乱跑,聒噪得很,你把她带去福晋那里瞧瞧罢。”
“是……是!”
坐在马车上,喜儿姑姑搂着我直叹气:“小主子,福晋不是交代的好好的嘛,叫你在屋里好生玩,怎么又跑去爷跟前哭闹呢?”
我满心疑惑:“姑姑,我没哭,阿玛让我哭我也没哭。”
她扬起眉毛,盯了我眼睛半晌,突然扑嗤一乐,就什么也不说了。
车子停在一座很怪的大宅子跟前,门上贴了白纸,连灯笼都糊成白色。“姑姑,额娘在这里头么?”脚一落下地,我急急地问。
她点点头,我雀跃着就往里跑。姑姑从后面一把捂住我的嘴,并拽着我的袖子轻声说:“小祖宗,这里可不能大笑大喊,要是让福晋听见了,可就真的恼了。”
我听了这话赶忙噤声,再看周围迎上来的几个人也都是静悄悄地比着手势带路,每人一幅呆滞的表情,话也不说半句。穿过两进的大门,正对一间挂满了白布的堂屋,跪着好几个人,躬身低叩,脸埋在黑影里,腰上头上缠得到处是白布。左侧偏门里出来一群人,正中是个老太太。姑姑放下我,蹲蹲身便和她说起话来。我心里很急,额娘在哪里?我得赶在姑姑之前见着她,跟她说我一点也没闹,是阿玛让我来的。
瞅着她们说话的空当儿,我悄悄走到那些跪着的人中间,学他们的样子趴在地上,然后费力地扭着脸试图看清他们的长相。头一个是个男的,第二个是个老太太,再往前……我的脖子酸疼得快要断了,那些人瞥见我也不知道抬抬头。第三个更夸张,几乎就要贴在了地上,额头上裹着的白布遮住了一半眼睛。虽然我知道那不是额娘,但还是好奇地伸手去扯那人脸上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