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花（忍岳）》千里之遥

10、贰

　　贰

　　真田府很大，去的人很多，灯很漂亮。但我完全没把心思放在那些上头。莆一进门眼睛就四处查看，看看那个好玩的少爷有没有在。很快，爹和娘便让我跟其他的孩子玩，自己应酬去了。我对女孩们的抛彩球游戏没兴趣，男孩们的比力气游戏也不吸引我，我一个人四处晃，慢慢远离喧嚣的人群，往院子深处走去。

　　那个时候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还有一点点的红霞在天边，从真田家的院子里那棵榕树的枝桠间隙看过去，真的很美。然后我感到有人轻轻走到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站定。在我以为这人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他却不声响，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拉紧外袍，试探着慢慢转过头去，看见那个我一直在找的人。那傻瓜，还是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看得我想笑。于是我给了他一个倍受称赞的微笑，很满意地看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你好，我是真田弦一郎。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他那么礼貌真诚，我只好低下头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嘴，不让他看到我忍笑的样子。弦一郎他啊从小就这样，哪怕是最细小的一件事他都会认真对待，给人表里如一的真诚感觉，这也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接着他继续说，前些天谢谢你了，我娘很喜欢那块料子，袍子做出来也很好看。哪里，能帮上您的忙我很高兴。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大少爷，“流云牡丹”可是先皇时期的贡品，当然好看。然后他又问我会不会织锦，我很自豪地告诉他，当然会了，令堂身上穿的那件淡彩小牡丹就是我织的嘛。我很满意他毫不掩饰地露出赞赏目光。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不过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最后我问他，要不要做我妹夫。他先是一怔，然后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几句，这个话题便结束了。

　　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打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喜欢弦一郎，很想天天见到他。借着真田家的女眷唤我们拿布去挑的机会，我不时出入真田府。很多人以为，我是为了妹妹才跟真田府上下的人都打好关系，他们都不知道，妹妹是不会喜欢弦一郎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的。真田夫人没有见过我妹妹，但她喜欢我，毕竟像我这种营商世家出身，练就一脸柔媚笑容和甜言蜜语功夫的人，跟她的亲儿子是极不同的类型，更容易讨她欢心。那时候我很快乐，不只是因为大家都喜欢我，最重要的是弦一郎也是喜欢我的，尽管从他那超乎年龄的稳重外表很难看出来。直到几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其实高估了自己的魅力，而生活也远没有我所想的容易。

　　然后夏天又来了。

　　锦州往南去几百里有个留湖，其面积之大素有“内海”之称，临近的千户百姓都靠它为生。这个夏天，留湖流域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致使众多的耕户被迫出走。有一部分的难民流浪至里河流域，使当地的官府非常头痛。旱灾跟锦州没关系，留湖毕竟不是唯一的产粮区。用那些执绔子弟的话说，没米饭？吃点心不就得了。

　　六月十五那天，我和弦一郎出门逛庙会。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我耍的小聪明，故意买这买那。我说要给娘亲买个花瓶，他便帮我拿；我要给爹买套茶具，他帮我拿；我要给妹妹买个风车，他帮我拿。回头我说我请你吃糯米丸子吧？他说好。于是我故意在路边摊买了一包荷叶包的糯米丸子，拉他去码头边站着吃。来，张嘴！笑着看他无奈地咬下糯米团，让我的恶作剧心理得到极大满足。在穿城而过的里河之畔携手漫步，看船公摇桨吆喝买卖；粼粼波光，翻飞的粉蝶，清甜的糯米团，时而悠悠转动的风车；右手心紧攥着身边的水袖，我第十四个六月美好悠扬。

　　这天本也是个酬神还愿的日子，我们没有进香，但路过码头边的龙母娘娘寺的时候，我还是在心中默默感激她给予我们许多光鲜明媚的气象。

　　沿着寺庙的围墙拐个弯，不远的前方围了一堆人，呼喝着“打！打死他，看他还偷！”。我认得嚷得最大声的那人，是在附近摆水果摊的。我们站着没动，那群人挡在我们的道上了。路过的香客面带嫌恶地抱怨为什么官府都不管管那些难民，锦州让他们弄得乌烟瘴气了等等的话。偷偷瞟了一眼弦一郎，他正严肃得可怕。我心头一紧，低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啊……他抿了抿嘴唇，紧盯着前面的人。

　　过了一会儿，那堆人散了，我终于看清那个偷儿。一团黑黑的小东西蜷在地上颤抖，挣扎着想起身，我看着那个影子慢慢地挪到墙角。在这个六月的天，我无来由地觉得背后发凉。弦一郎……我叫了一声，声音有点抖。他没应，只是大步走过去，我赶紧跟上。

　　我觉得那会儿我看见了很可怕的事。缩在墙根下的男孩瘦得骨骼嶙峋，全身又破又脏还有多处血迹。弦一郎把东西都放到一边，向他伸出手去。你还好吧？男孩应声慢慢抬头，嘴角还沾着血，眼神锐利，头发卷翘蓬松得厉害。受伤的小动物大都是这样子的吧——很惊恐，充血的眼睛倔强地瞪着我们，一直咬着下唇的模样实在可怜。于是我不顾他的张牙舞爪，硬是把这只受伤的小黑猫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