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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陵光再醒来时已是大半个月后,天璇此时的战线已向西推进不少,收复失地竟就此势如破竹一路凯歌,甚至连此次极力主战的公孙钤都有些不敢置信,寄转的战报中尽是种种猜测与防备。

      陵光乘精神大好了便斜倚在床头一封封拆看。战事没有因他的昏迷而停滞,公孙钤早与朝中大臣商议妥当,拒绝了遖宿议和的请求,而是选择了乘胜追击。大军长驱至此,一战而返,于士气于人心皆不利,况且遖宿休战的图谋,他们半年前就已看懂,对天璇,毓埥素来想的是一步步不断蚕食国境,挫灭其血性与斗志,然而公孙钤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事实上老天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最后一封信中,公孙钤笔下终于轻快犹如扬眉吐气,道遖宿军近来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毓埥早已假借大举进兵天璇之势,暗中转战瑶光之北,恐怕是不愿失去在昱照关之外重创天权的机会。

      然而就在遖宿军发动突袭,将甫败于仲堃仪与吴之远夹击、士气不稳进退不定的天权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将伤亡大半的残军围追逼入了瑶光北部荒山绝境,只消坐待其弹尽粮绝便可不战而胜后,毓埥竟突然暴毙军中。消息传回遖宿国内,以虞元恺为首的一班老臣随即拥立其五岁的幼子登基,然其弟毓骁拥兵自重,又自视为天下雄俊,不服幼主,欲逼宫夺位。虞元恺无奈,不得不急诏召回周天逸调停安抚,而仍留在外的遖宿军则不得不停下一切行动,待王庭局势明朗之后方知是战是退,如此终究是给了天权残军得到关内接应逃回昱照以内的机会,然其中狼狈凄惶之状,犹未能以言表。

      遖宿这番周折,倒是一下为天璇解去两处困局。是故书信的最末,公孙钤甚至干脆建议陵光不如尽早班师回朝,静候佳音。

      陵光对着信尾又重归于沉凝清峻的字迹,支着头沉吟了半晌。诚然有许多佳音。前军已与韩陵残部取得联络,甚至韩陵本人很可能仍然活着,收复西线全境仿佛指日可待,然而字里行间,却似乎少了几分应有的迫切归意。但他作为一国之主,如今确实再无滞留于外的理由。遖宿之侵甫定,瑶光、玉衡……有太多残局需要收拾,也有太多机会可以占据,硝烟之后,口舌文书上的争辩或许更见利害。

      况且,人既不在跟前,又何从与他分辩。陵光阖了阖眼,下了决心:“那便回去吧。”

      回宫的路走得算不得快,离宫数月之久,如今返程似乎也有了近乡情怯的意味。只是到看到朝中众臣尤其是魏老丞相,面上焦急担忧而今终于能放下心来的神情,陵光才暗暗感叹自己果真是太过任性,然而分明与他同龄的公孙钤却从来万事以大局为重,这大概便是魏玹辰破格提拔也要将他举荐到自己身边的缘故吧,念及此处,陵光不禁莞尔。然尚未坐定,却有心腹近卫小心翼翼呈上一匣,说是公孙钤特意嘱托,待王上平安回到宫中之后方能上交于他。

      陵光见这近卫犹犹豫豫揣摩上意的神色第一瞬间自然是恼,恼这近卫分明一直都是自己的人,现下倒是替公孙钤把这匣子瞒他许久,再转念心中便升起不安,匣中究竟何物,要大费周章等他回到宫中才可一观。

      “你替孤王打开吧。”陵光叹了一口气,没有伸手去接。

      没有预料中的惊心动魄,匣盖移开,云藏短匕被层层淡青色的软布衬垫着搁在匣中,再有的冷利寒芒都可被柔化,剑刃上明显却细致的焊缝证明着曾经的断裂以及有心人的修补。可再要用以与天下神兵争锋,终究是不能了。

      陵光沉默了许久,终于抬手,将匣盖重新合上。“这柄剑,连同孤王密室中的那樽旧棺,和此次阵亡的将士一齐下葬了吧。”

      纵使从此埋没姓名,总归是入土为安,与天璇千万英魂烈骨同眠,也不亏欠这一腔忠义。

      战后事务自是繁杂,嘉奖抚恤将士军属,重建城镇,恢正常复耕作,一桩桩都是牵涉甚多却疏漏不得之事。最宜主持的公孙钤如今不在王城,陵光不得不耐着性子和魏相一一商议定夺。瑶光之役几成定局,随着执明的败退,天权以昱照山为屏重归于龟缩之态,只是战场混乱,并未留意到慕容离的去向。天玑方面虽基本将遖宿军驱除,但长时间的战乱,加上前些年仲堃仪设计的饥馁,蹇宬的局面并不好过,甚至天璇先前征召充军的天玑流民,见到故土荒芜破败,有的宁愿继续留在天璇军中,不愿回去。

      倒是此时,天枢国内渐渐流传起孟章王未死其实被仲堃仪救出的传言,纵然知晓是仲堃仪军为起事便宜所假托,三世家与遖宿联手把控下的天枢也已渐渐人心浮动,随着仲堃仪军从天枢边境大举反攻,队伍随着据地逐渐壮大,阵前有龙章青袍少年君王亲自发号施令的描述也传得天枢上下无不知晓,声讨三大世家窃国通敌行径的檄文更是明目张胆地射入。遖宿国内生乱,自然不能再腾出手来应付,三大世家失了靠山,又无善于征战的将领,终于只能将全部重兵用于守住王城,勉强保住一城的统辖管治,也算暂且保住这一国这一朝的体面。况且天枢王城是一国之中最为昌隆悠久之地,可自成一境,城内余粮支撑数年不成问题。即便仲堃仪心狠手辣想以极端手法破城强攻,也必然遭到新扩队伍中成员的反对,至于时日一久,孟章王的幌子能举多久,人心向背,便又不得而知了。

      如此高枕无忧也好,得过且过也罢,然而三大世家万万不曾料到仲堃仪幕下竟出了一个名叫舒兌的年轻能人,于此僵局自告奋勇,先孤身一人潜入城中,悄无声息地刺杀了苏翰盗得王宫令牌,又领五十好手连夜杀死替换了一处守城军官,到天亮时,仲堃仪的人马竟已有上千人数堂皇行于王宫禁城之内,将那傀儡王控制住,事态翻转之快,就连仲堃仪本人都不曾想过。这舒兌诚然是仲堃仪一众学生中最看好的一位后辈,平素处事眼界开阔气度沉着有世族遗风,如今一役,更显应变机敏手段果决,天枢得人如此,何愁未来兴旺。

      然而待收到从天枢寄来与重修盟约的文书,天枢此时的君王却并非孟章,反倒仍是之前三世家控制的那位傀儡王,而代表天枢前来的使臣,即非仲堃仪,亦非先前陵光所孰知或耳闻的骆珉等人,却是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苏兌。陵光心下有疑,召上殿来询问,苏兌倒也大方承认自己便是此前的舒兌,只不过此时恢复原姓而已。至于先师仲堃仪,却是不幸在某次变乱中重伤不治身亡,已按国相的规格下葬。

      这一番忆往追昔说得诚挚动情,陵光抬眼看他,风姿翩翩更兼少年逼人,不知与公孙钤相较起来,究竟哪个在口舌之上能更胜一筹。然公孙钤此时远在西南边境,实在是既可惜又庆幸。

      遖宿国内,数月动荡之后仍是被毓骁夺得了大权,登位之日即是大举肃清之时,纵然强压之下再无人敢出声,但毓骁未尝不知臣民心中不满,决议再次兴兵路途最近的天璇,欲以军功绝人之口。公孙钤对此自然早有准备,明白毓骁取小胜即回的打算,因此坚守不出消耗毓骁军的物资与耐心,只修书陵光归期更迟。

      然而下一封书信寄到天璇王城,竟是公孙钤的死讯。遖宿长史虞元恺恐幼主久遭毓骁毒手,伺机携主出逃,被毓骁察觉追杀,走投无路间反被天璇边境守军救下。如此一来,与毓骁恶战已在所难免,公孙钤干脆同虞元恺及遖宿幼主约定,若能助其重归大统,遖宿军须主动全面撤出天璇国境且未来三十年内不可对天璇主动兴兵。之后,便转守为攻,主动向毓骁出击,几番胜负不论,却在一次行军之中,被流矢击中,坠落山崖,因其范围处于毓骁控制之内,尸骨难寻,是故送归王城的只有衣冠。

      乍闻消息,朝堂震动,陵光独锁眉不语,只要来遖宿幼主信印,与熟悉遖宿文书者几厢检视无误后,止住哗然议论的群臣,道:“虞元恺有求和共存之心,毓骁无。既遖宿国主主动相邀,师出有名,且公孙钤之仇不可不报,遗躯不可不寻回,便是举国征兵,不应错失此机。”

      “至于盟约条件,孤王要亲与遖宿国主详谈。”言下之意,是要随军再赴西疆。没了公孙钤,此等任性妄为之举自然无人阻拦得住,何况比之上次亲上战场,仅仅是约谈,总要安全许多。

      整场朝会魏玹辰都一言不发,直到罢朝后,才私下找到陵光:“王上是觉得公孙的死有蹊跷?”在日益年迈的丞相面前,陵光也不再掩饰,点头承认:“嗯。莫不是他有什么计策须假死行事,那便非我去不可。”魏玹辰沉默了片刻,斟酌用词道:“但若是……若是他真的不幸身亡了,王上也应有心理准备才是。预想得太好,难免伤怀。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发生什么都不意外,王上怎能以万金之躯涉险。”陵光沉默片刻,道:“若他的尸首落入毓骁手中用以要挟,此事必须我亲自定夺取舍。”魏玹辰见劝阻无果,道:“若王上执意要去,不论公孙生死,此次前线运回的那几箱书册,老臣大略看过,皆是他亲笔撰写,纵不能通览,拣几卷路上观看,想必对此行也大有助益。”

      那几箱书才运到不久,被堆放了在丞相府的会客厅一角。陵光一卷一卷粗粗阅过,多是遖宿国情编考、地理疏志、乡俗杂录等,亦有对钧天四国未来局势的演论,更有甚者,论及天璇同朝为官者品性资质优劣关系亲疏以及相互制约之法,直言不讳的笔法完全不似公孙钤以往的奏章。

      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一个没有公孙钤的天璇作准备。

      陵光越看心头疑惑越重,欲从箱中再拣一本,忽然却发现最底的地方,露出了墨阳剑鞘的一角。他急忙搬开压在上面的书册,将其取出,先前想过的种种可能顿时错杂交缠成混沌的一团弥漫包裹住他的心头,如同夜雾,唯有拔剑破开——

      “当”的一声清响。

      跌落在地的半截剑刃,雪亮得如同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被揭开后,最终的那个答案。

      “公孙钤,”陵光捏紧了手中的另半截残剑,指着被他弄散了一地的书册,仿佛那便是屡屡忤逆于他的那个人,气极反笑:“你可知欺君罔上,其罪……”话音未落,眼泪却率先滚落,自己也跌坐于地,浑然不觉。

      在门外已静立了许久的魏玹辰向他跪道:“王上,公孙托老臣隐瞒,也是怕……”

      陵光摆手示意不必再说:“孤王明白。”只是此时眼泪堵住嗓眼,声音嘶哑难听。

      想必公孙钤在他昏迷期间发现了他以血饲剑的做法,怕他知晓之后又以此自戕,又或者怕剑灵转生的幻术终有穷时,到一切难以挽回之时,而他却会再度以此自责。而阵亡沙场,只要将士出征,便有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也就早有接受结果的准备。

      陵光愣愣在地上呆坐了半晌,想起魏玹辰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仍跪在门外,而公孙钤也是他从门人一手举荐提携的后辈,心中又是一痛。

      “魏丞相,”陵光稍稍收拾情绪,将人扶起,眼神却越过魏玹辰飘到了庭院之中,只见假山嶙峋,悬泉泠冽,花圃静郁,回廊空幽,令人心生莫名的惧怕。其实他少时未尝不曾在此嬉戏玩耍,却从未有今日之见。他走到一处石桌,触手亦是冰凉,“孤王听说,当年为考验公孙钤心性,您让他独自坐了两个半时辰,是这个地方吗?”

      魏玹辰道:“正是。”

      “那丞相让孤王也独自呆一会儿,好么?”

      方才为求速决思绪浮躁,现在一颗心沉到最底,再逐字逐句看公孙钤究竟写了什么与他,事无巨细循循谆谆,竟似隔世。

      不料,先前未曾发觉的夹在书堆中的一张画笺却掉了出来。

      画上数节无叶的枝杈,却结着许多小巧红色果实,钧天大陆不曾见闻此种植株,想来应是遖宿特有。其下寥寥数笔勾出一个轮廓,隐约看得出是个人影,脑后系着什么发饰难以辨认,而画面一侧,两行诗句亦是写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

      那这红果大约便称作红豆了。陵光伸出手去,轻轻描摹公孙钤的字迹,视线朦胧间,恍惚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执笔的手。

      你愿……什么呢?

      年少心高踏入丞相府王宫门之时,你是何愿?
      诸侯相争纷乱四起不辞奔波之时,你又是何愿?
      自知命数设局远谪撰书遗策之时,你又是何愿?

      而繁冗之中,分心作下这红豆诗画却中道弃笔之时,究竟又是何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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