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浮生》子亦

15、塞尔卡

　　走出了那座不知建造于那个年代的，古老大楼的瞬间，雾气如同精灵般，呼啦一下将我包围，我看着眼前迷蒙的景色，却终是忍不住，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是我还在上一个身体里，还被叫做“司坦”的时候。
　　撒麦尔死后，塞尔卡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要辞去大法师的封号这件事，甚至于就算有人问起，也只会笑着说一句：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用担心。
　　可谁都知道，他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眼神，跟所谓的“好”，完全扯不上半点关系。

　　我始终觉得，他应该是恨着我的，虽然他从来都不说，从来，都不提……
　　而我也就这样自私地，沉默地，看着他一点点沉沦于那个名叫“痛苦”的地狱……看着他慢慢崩溃，然后死去。

　　然后我想起在他死前，我最后一次与塞尔卡一同征伐魔族。
　　番尔莫平原，这个被血液和碎肉喂养，埋葬了无数冤魂的古战场，是我们准备突袭魔族的地方。
　　杂草长到半腰高，轻风过处，沙沙作响。

　　开战前一天，我有点紧张，所以起得很早，本想随处走走，却不经意间在营地边上看到了塞尔卡——他披了件银灰的法袍，愣愣抬头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原本不想过去，因为自从撒麦尔被杀以后，我和他的关系真的是有点僵。而且偏偏让我们僵起来的事情，并不是说清楚谁对谁错，或者道个歉就能解决的了的。可即使如此想着，我还是忍不住觉得那个身影，实在有些过于凄凉。
　　我踟蹰了下，缓缓走到他身边。

　　“外面冷，进去吧。”我轻声道。
　　塞尔卡回头，看到是我，惊讶的眼神一闪而过，然后笑了笑。

　　“你没必要这么避着我。”塞尔卡道，初升的朝霞照着他的脸颊，给那苍白的唇色加上一点微红的光芒，“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也只有在最开始的那阵子有点无法接受，如今早想开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像现在我虽然站在他身边，却根本不敢看他。
　　有很多事情，从来无关是非无关大义，也不是一句“想开了”，然后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
　　即使他知道，我们谁都没有错，但这种事情，又什么时候有过对错？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奇怪，撒麦尔到底为什么会背叛我们，是么？”塞尔卡用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袍子，好像终于感觉到有些冷了，“哎呀，其实很简单的么，像沙纹就早看出来了……不过你那时候到底还小，很多事情都没经历到，也不能怪你。”塞尔卡语气淡淡的，我却总觉得心里有些什么，堵得厉害。
　　我其实很不喜欢这群人老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摆出一副“哦哟，我们经历那些事的时候你不知道还在哪里玩泥巴呢，然后BALABALABA”的语气，倚老卖老从来都不是人类的美德之一。
　　可是有时候，尽管我们心里不爽着，面上却依然得装得淡定，装得潇洒，装得好像老子早已练成八卦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无上大法。

　　不过，以塞尔卡那挤兑人为乐的性格，却很意外地没有接着优越下去。
　　我扭过头，看着他半眯着的眼睛，和被阳光照成金色的侧脸，听他略微低沉地继续道：“那时候，撒麦尔和沙纹代表米纳迪出使魔界来着，临走时，还是我亲自去送他的……我至今还记得那场面，他穿着银色和绿色相间的袍子，从临行队伍里面，微笑地看着我，然后用口型比划着说：‘等我’……真是，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提它做什么……”塞尔卡微微勾起嘴角，似乎是自嘲，我却觉得他与其这样，还是不要笑会比较好，“不好意思，人老了总会有些罗嗦……不过斯卡，在这世界上最无常的，大概就是人心了吧。”

　　他依然笑着，只是突然间紧紧抓住自己的袍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从魔界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我……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不够主动，就在一天夜里很骚包地爬到他床上，可他竟然吓了一跳，然后皱着眉头一把推开了我……我脚撞到床角，疼得厉害，他急了，眼睛都是红的，但却用被子把我包起来，然后抱着我，不停说这：‘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塞尔卡耸耸肩，似乎努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肩膀却不给面子地开始打哆嗦，“你要我还能怎么说？只能说好啊好啊，你要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么做了。”

　　我沉默地听着，他也完全没有想听我意见的意思，只是停了一会儿，摔摔头，又开口道：“前几天，沙纹来看过我，她走以前，就跟我说了句，你何必呢……然后我想了很久，也真是觉得，自己这样又是何必呢。我不欠他，不过是一起生活了那么几百年，比上遇到他前的那些岁月，真的算不上多……可我还是想他，清醒的时候还可以克制，可累了，或者情绪起伏的时候，就会一遍遍想他的样子，想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做过的事。所以我想，我只是有些不习惯吧……”塞尔卡道，“你知道，习惯这东西其实挺可怕的……有时候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也只是因为知道，床上在没有那人，肯为我敞开的怀抱……”

　　说完后，就是大片大片的沉默着。
　　我失神地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着他刚才的话，塞尔卡早已离开，身后的军营开始喧闹起来，可是却没有冲淡一点点，塞尔卡留下的压抑，和寂寞。

　　我不想承认，爱情竟然如此脆弱。撒麦尔与塞尔卡那样，即使相处了上百年，这样的感情却依然可以在那短短几年的离别中，消耗待尽。
　　感觉迷乱，却找不到答案。耳边只有风吹拂过野草发出的摩擦声，悉悉索索地不停诉说着那些远古的故事，和不为人知的悲伤。

　　而后来，塞尔卡在这次战役中死去，当时我也在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场另一边的他，被魔族围攻，然后暗影魔法穿过心脏，悄无声息地倒地。

　　可是在那一瞬间，我甚至都不觉得意外，或者难过。
　　也许我期盼了很久，也许我始终隐隐觉得，死亡对塞尔卡而言，才是最好的解脱……

　　经历了太久的时光后，一个人很难再保持热诚或者善良的心，而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品行高尚到认为助人为乐才是人生真谛。
　　我想帮他们，只是因为不想再看到塞尔卡付出了全部却最终失去的绝望，不想再看到他强笑着对我说：“司坦小朋友，你要懂得珍惜……”
　　因为那会让我想到自己。

　　想到我们原来，都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奉上了，全部的爱情。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
02.09.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