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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长相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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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三年。
陆军军官学校在广州建立。
杨关山推开木门,抖落黑色油纸伞上一颗颗的雨珠。
今日的雨下的真不小。豆大的雨往下砸。
杨关山阖上门,将伞挂在旁边过道上,看屋里女子垂头看着书,似不觉自己的到来。
她总是这样清清冷冷的样子,没有大的表情起伏,她似乎对外界的什么都不关心。可偶尔他看她在看着报纸、看着远远的西湖时候的目光幽幽,杨关山又想,她该是个极为温柔的女子。
“看什么书呢?”杨关山看口,走过去脱下被雨打湿的西装外套,他挂在椅背上,坐上去随意拿了一份报纸打开。
她喜欢买欧式洋椅,一面是软的,这样坐久了也不会不适。故而杨关山坐的很是舒服。
“杂书。”没有多说什么,她将手上的书翻了一个页。
“可真是惜字如金。”杨关山不由调侃,将手中报纸翻了个面。
女子也不多说话,只是低敛着眉目看着,她给他倒了杯本是泡给自己的法兰西玫瑰。
淡黄的颜色,又有些偏向绿,杨关山接过,知晓她是给自己暖暖身子的意思。杨关山便抿一下,笑道,“你这儿吃过,我可是连自家的茶都入不了口了。”
“我都是在的,多来几次倒也无妨。”
她说话,总也是微微笑的,却很淡,杨关山慢慢品茶,倒也不客气,“有你这话便好,”他说着,却又顿了一下,似想起什么,放下掐着细致的金丝边儿的小白瓷茶杯,“哎,可惜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哦?你家中帮你联系好,你准备去广州了?”女子这才抬眼,看他。
他在她的温柔的眸中看见了倒映着的自己,有些无奈,“我想去考陆军军官学校。”
“想好了?”她似乎愣了一下。
“是啊,你会想我吗?”杨关山有些期待。
她却回答的并没有什么犹豫,举杯,她停留一下向他致意,“我会祝福你。”
“季青,你觉得这会是条出路吗?”杨关山始终觉得,像季青这样的女子,她身上有一种对男人的致命的诱惑,她像是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却又像都在她眼中。她似对所有的事都能看得透彻,因为从不放在心底。
他想知道她的建议,她总有一番见解,他希望得到她的肯定。
“人生啊,那么短暂,不若随心。”季青抿一口花茶。很香,淡淡的甜。
杨关山便思索一下,半晌,抬头举茶回应,“多谢。”
“朋友一场。”她摇摇头,不以为意。
杨关山却心念一动,因为她这朋友二字而心下高兴。
“我今日还有些事,下了雨,你若不嫌,倒也能先待我店里。”季青看眼窗外,雨声很大。
杭城啊,已经许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吧。
不知道,那个人能否听见呢?她会不会也想起她?
“你又去西湖?”杨关山好奇。季青总是在每个周末都去西湖逛,也不许人陪着,只一个人,孤零零的,风雨无阻。
“是啊。”季青笑,起身收拾东西。
他能发现,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的温柔,像是能掐出水啦。
“那我便先告辞了。”杨关山道。主人走了,他总不好都赖在人家里的。
“好。”
“你多穿件衣服,外边雨有些大。”杨关山也起了身,披上西装,站在她的镜子前,系好自己的领带,告别了方走。
季青便给自家的小书店锁上门。
将头发拢成一个简单的髻,她穿的是一身旗袍,白底绿花儿的缎面,高高的开叉直到大腿根,外披一件简单的镂空小罩衫,肩背一个西洋白底口金小包。撑一把油纸伞,上边绘上白蛇爱的花儿。
踩着雨儿,她听见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噼噼啪啪。
季青叫了一个车夫,她去雷峰塔下。
街上人来人往,神色匆匆。谁也不愿为谁多停留一眼,哪怕一秒。
隔着挡雨的棚,有雨点打在脸上,膝上。
“不好意思啊小姐!这雨太大,打湿你呢。”车夫终于停下的时候,回头便见那人膝盖上皆是湿了,额前也有因着因着雨水而黏在一起的细碎发丝。
“没关系,”季青笑笑,从包里多取出一份钱给他,“这下雨天,早些回家陪妻儿吧。”
车夫有些感动接过,“小姐,你可真是个好人。”
不以为意,季青撑起伞,将目光放回在不远处的塔上,她下了车,走上那条她已然走了千年的路。
第一次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这还是条大路,那会儿啊,还是宋朝,国泰民安。
后来啊,大路被人改了,宋成了元,元啊,又成了清,再到现在,这么久这么久了。
时间越久,她便越健忘,可那些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却越发清晰,历历在目,恍若便是昨天。
她辗转过太多的屋,太多的住所,换过太多的皮相,却总也不想离着她太远。
风有些大了,从侧面吹来,拂了满面,季青便将伞稍稍侧一下,目光还黏在那塔儿上边。
还记得,那会儿,那会儿她寻去金山寺,得知一切的时候,是无奈的,她也想撒泼,脑子却反倒冷静起来。她遥遥看见“宋长安”,不、或许该说法海......他在塔下扫着落叶,年年岁岁,终也老死。
她见过太多的人们的生老病死,也冷眼旁观了太多悲欢离合,却怎也无法释怀那些曾经。
是她对她的亏欠,她还是爱她。
像是一种执念,她注定了无法释怀,无法遗忘。她是她心上那点朱砂痣,也是她的白月光。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可到她这儿,却似是最毒,她看淡,却更后悔。
“所以,你何时出来呢?”季青呵一口气,隔着那么远看那座塔。
老和尚说,你看清了,内外明澈,自然便出来了,可这么多年,次次去那寺里问,却总也无果。
若非真是雷峰塔倒,你便不出?
可早些年时候,那么多次战乱,她也不插手,本以为塔该倒了,却未曾想,这般都是没倒。
一时间只觉遍体生寒,季青闭眼,深深叹一口气,却叹不尽心底哀愁。
“轰隆”
有什么巨大的声音传来,连带地面都剧烈的抖动一下,季青只觉一阵耳鸣,蹙眉,她一反手,给自己周边加了一个削弱声音的结界,抬眸去看那发出声音方向。
她听见心脏狠狠的跳动声音在身体里响起。
那高大的九重宝塔啊,缓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一侧倾倒,继而发出沉闷的“咚隆” 声。
一瞬间,竟连伞都忘了打,也感受不到那雨打在身上的声音,季青重重的捏了自己的胳膊。
疼、疼的。
雨水混着眼泪流下,连术法都忘了用,她脱了高跟鞋就光着脚大步跑去。
白蛇。
那么多年,所有疯狂的想念都全然涌入脑海。
想她,想她。
她的全部念头,都变成这二字,盘旋在脑海。
所有灰尘都被大雨掩埋。
白蛇在尘埃中悠悠转醒。
她伸了个懒腰,手上还挂着用来做功课的佛珠。108子的崖柏,诵一次经文一颗,今日还差96次。
不是她不好学,可她就是怎也无法下楼去,即便是她一直不懈的尝试。
察觉到周边重重的灰尘,她睁开眼,却觉有些刺眼。
有什么东西打在身上,很是湿润,像是水。挥手去了身上压的石头,白蛇用手挡了太阳了水,许久,方才睁开眼。
太阳,雨水,废墟?
白蛇有些反应不过来。太久的不与这些接触,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她呆呆的看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因着水与泥都给扑成黑色。
她这才慢慢起身,站起来,她要去找小和尚们去换件衣服。
可才动了一步脚,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当场僵住。
她机械的回头,看着那些废墟,脑中有一根弦,突然就断了。
瞪大眼,白蛇觉得难以置信?
她出来了?
“白。”
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隔了千年,依旧熟悉,依旧温暖。
蓦然回首。
她狼狈得都不似她,那悉数黏在一起的发,那花了的妆,那黑了的脚丫,可在白蛇眼里,她却美得惊心动魄。
“小青?”白蛇眼睛是迷茫的,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从来都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可她更不舍得移开目光,哪怕一眨眼,她怕她一不留意,她就消失了。
“我在。”季青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沙哑。
季青看她,隔了这么多年,眉目成熟许多,可却还是让她觉得呆萌可爱,像是蘸了糖一样的眉眼啊。只一眼,她知道,她没变。
白蛇近乎贪婪的看她,却不敢靠近,她想,这一定是梦,她怕她一走近,季青便散了。她情愿远远看着,哪怕不能触碰。
到底是季青先踏出了第一步,眉目间的笑意都忍不出沁出来,季青上去,拉住因着担心而后退一步的白蛇,她拥她入怀,声音低柔,“别嫌我脏。”
温热的触感让白蛇难以置信,她的呼吸开始变得长长,白蛇到底是没经住诱惑,回抱她。真实的怀抱,让白蛇坚定的以为是梦境的错觉有些松动,“小、小青?”
季青便轻轻的亲她一下,“不是梦。”满眼的心疼。
白蛇难以置信看她,眼睛瞪得快像葡萄那般的圆。
“我是季青,也是宋长安。”她伸手揉揉她的头,一如往昔。
白蛇却蓦地笑了,回抱她,“怎么说的这句?”一瞬间,所有的思念,都换了笑意。
“不然呢?”白蛇抱得太紧,想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去,这样才能再不分离,季青不由轻轻踮起脚尖。
“最重要的,是你也爱我。”白蛇笑着蹭蹭她的锁骨。她都知道了,那些啊,都是不重要的了。
宋长安如何,季青又如何?她爱的,终究是她,都是她,只是她。
因为是她,所以她才会爱啊。
无声的笑,季青用下巴蹭蹭她的脑袋。
那么多的雨声,虫声,还有远远传来的人声,都恍若未闻。
而所有雨,所有废墟,所有尘埃,都沦为背景。
她爱她,她也爱她。
那么多年。
够了。
时间啊,还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