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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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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庄子·人间世》
1.朝歌
东极山巅总是最好的季节。
金色的光点霰雪般漫天飞舞,或有时浓郁,烟气般袅袅萦回。东极之山与天齐高,这些光点便取代了日月,成为的古城的唯一光源。
只是,这光线,比之日月,少了几分孤单。
“羽儿,你该下山了。”
少年盘坐在朦胧的光雾中,语调平平地说:“我不。”
他身后,一个灰色麻布衣裳的老者重重地叹了口气。
少年殷羽面无表情地回过头道:“师父,您曾说叹一口气会让您老十岁,如今您也是万年王八了。”
“……”老者暴跳起来:“还不是给你这小混蛋气的!我东君一脉代代单传,就你这一根苗苗,怎么就养成了一根萝卜!”
萝卜?什么鬼……
老者阴着一张老脸说道:“成天蹲在地里种自己。”
师父你什么时候练就的读心!殷羽瘫着脸答道:“师父,徒儿一心向道。”
“屁!”老者怒道:“我东君一脉修的就是人间道,都像你一样埋头只知道苦修,连下山拐徒弟都没法报名头!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为师也下山走一遭吧,你不想管教徒弟,老夫帮你还不好吗!”
殷羽若有所思。其实不想下山并不是因为什么大问题,只是他……嫌麻烦。不过从道义上讲,下山一趟似乎也挺必要,不然东君一脉断代,这罪名可大了。
老者又气愤地一甩袖,把手负到身后,狂躁地来回走动:“为师到底该说你什么好!皇城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空壳,你还抱着当年不放……现在观天下之大,有几人有本事找你的麻烦!”
殷羽终于回过头,隔着光幕,手指向老者的方向指了指。
“……”老者怒吼:“小兔崽子!老子那是为你好!”
“哦,多谢师父。”
老者不说话了,只兀自在原地发狂地乱走,过了片刻,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猛地一顿,回头对殷羽说道:“对了,前些天为师下山时听说有个女孩打听过你,好像叫什么……凌萱儿……”
“凌萱儿”这三个字刚脱出口,殷羽身边的金色光点便疯狂地涌动起来。他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道:“师父,我要下山。”
回首过往,已匆匆许多年,不知故人可安好。
朝歌城……
殷羽站在旷野上,透过雨幕,遥遥看向远处巍峨的城门。
大周三百年,城楼不曾褪色,而今,也依然矗立,毫不在意人事转迁。
重云低垂,覆在巍峨的雄城上,翻滚间,颜色深深浅浅地变化,阴阳流转,恍恍惚惚,看不清天的原色。
城墙铁铸的暗色在暴雨中愈发森严,城门大开,来去的人都行色匆匆,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追赶,只是神色却很淡,仿佛见惯了风雨。偶尔也有不少负剑者进出,却不知所为何事。
殷羽忍不住伸手拉低了斗笠的边沿,斗笠下,神色莫名。
自他五年前下东极山,中间发生了不少事,经历过悲欢离合,结束相伴的后三年,他便四方闲逛,却不知,糊里糊涂地到了这里。
天空中炸雷轰然划过,暴雨顺着斗笠的边沿成股地流下,他一身斗篷微微扬起,在雨中映成了一个暗色的影。
殷羽斗篷下的手握紧剑柄,又放下,再握紧,再放下,终于舒了口气。
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又有多少人在意?而今,他已不是当年天真的孩童,而是剑帝东君的传人,人事已易,也毫无意义去纠结。
这么想着,他跃下荒草丛生的高地,向朱红的城门快步走去。
重云破开,一线天晴。
殷羽眯眼看向那一线天光,只瞥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他此时站在朝歌的城楼外,已经站了有一会,斗篷下的指尖在剑柄上缓缓敲动,又过了一段时间,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
小时候不懂事,看着这城墙只觉得它很高很大,如今才看出不同。他在东极山练剑时常常问师父东君七剑究竟锋利程度如何,只是没有对比,终究无法判断。现在看到朝歌,他……手痒了。
偏偏这是个麻烦的地方,不宜闹事,果真晦气……
他仰头向城楼的一角看去,哂笑了一声,转身向城门走去,一表风轻云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走后,城楼的一角却传出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呀,被发现了。”
几声敲击声有节奏地响起,那个声音又玩味地响起:“最近王爷非要组织什么武会,朝歌里不三不四的人也都冒出来了,可……这里毕竟是皇城呢。”
“……”对面的人不好回答,此时暗中又是一阵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笑着击掌,愉悦地说道:“虽说很麻烦,不过……十三,跟上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那人却又似乎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丝寒意。
“……”
“是。”
阳光灿烂,空气清新,行人来往不绝,朝歌真是什么都好,除了……
“唉,大侠,我跟你说,那边茶楼的老头喜欢赚黑心钱,但茶点还是不错的。那边的铺子里卖的扇子做工超好,但上面的题字不怎么样,那边的……”
殷羽阴险地回头看向某个聒噪的东西,盯着他半晌,才抑郁地问道:“小兄弟,你累吗?”
桑烨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换上一副憧憬的表情:“大侠好气势!”
“……”
殷羽重重呼了一口气,从心底泛上一股想打人的感觉。
桑烨看上去是个莫约十六七岁的书生,长着一张可以在青楼混吃等死的脸,在半个时辰前莫名其妙地缠上了殷羽。他手摇白纸扇,上书“交交黄鸟,止于桑”,字迹看起来飘逸灵动,和他现在一张恭维的脸放在一起,怎么说都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大侠,在下姓桑,叫桑烨,字文君,大侠叫我文君就好。在下没有恶意的,只是从小向往江湖事,想和大侠交一个朋友……”
听到“江湖”二字,殷羽微微眯起了眼,说道:“江湖么……是用来让人幻灭的。”
殷羽这句话说得很小声,桑烨讲得忘乎所以,根本没听见。见此,殷羽无力扶额,心说,这又是一个即将被现实坑死二五少年。
“大侠,你看前面路头那边有家店,那家店卖的烤饼特别好吃,据说啊十几年前有位小皇子天天偷偷跑出宫,就为了那家的烤饼……”
殷羽额角青筋跳动了一下,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想要交朋友是吧?”
桑烨猛地回头,眼里冒出星星点点的光彩:“大侠……”
殷羽摩挲着下巴,认真思索了片刻,最后眼里冒出莫名的意味。
“那么……我交了。”
“哎?”殷羽答得太爽快,反而让桑文君有些傻眼。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侠,江湖人不应该警惕性很高,必须用诚心才能……”
“你觉得本公子像是来闹事的?”殷羽斜睨他。
桑烨忙赔笑:“不不不当然不,大侠一看就是好人!”
这个二货怎么这么矬……
殷羽冒出满脑门黑线,转身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不闹事就不怕找事,况且本公子还没落魄到连你这废物都要怀疑的地步。”
桑烨坚定地答道:“是,大侠您说的是!”
“……”殷羽仰天长叹,除了扶额,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抑郁的心情。
跟这二货交流果真是对头脑的折磨!
殷羽挤出一抹微妙的笑意,指向方才的路口:“所以,你的诚意?”
桑烨闻此一个机灵,仿佛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不知所措。
桑烨恍然反应过来,欢喜地叫着:“哦哦哦!大侠你等着,小的这就去!”
看着满街人怪异的眼光,殷羽额角又是一抽。
刚刚的决定果然太草率了……
桑烨以为的江湖大侠殷羽,拉低了斗笠的边沿,先是长叹一口气,然后低低地笑了:
“本公子又不是江湖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