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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缘来恨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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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暮色又铺洒开来。这一日最后的一抹亮橙色涂满了整片天空,企图延续光明,宛如英雄在战场上厉兵秣马,战至油尽灯枯的那一刻。莫名地,显得悲壮。
给吴是非请过脉,首席医官李墨恭敬地向袁恕回禀:“主上请宽心!吴姑娘本来有伤,加之惊悸,才致昏睡不起。此刻她脉相平稳,应当不久便可醒来。其后只需静心调养几日,便可康复。”
袁恕点点头,摆手示意他暂且退下,话已懒得说。
李墨却未立刻就走,还自躬身立在近前,面露忧色。
“主上,微臣斗胆,请准与您也请一脉!”
袁恕倦极了,微微摇一摇头:“我没什么。”
“可昨夜那样,”李墨忽顿了顿,斟酌了用言,接着道,“那样喧杂,微臣担心——”
袁恕神色确实憔悴,唇也现白,打量了恳切的医官一番,犹豫过后终伸过手去。
“有劳李卿!”
李墨忙屈膝跪倒,诚惶诚恐为其叩脉,实在判断了不少时候,方才起身恭敬垂立。
“主上,请无论如何——”
“别说了!”袁恕目光扫一圈左右闲杂,不许李墨直言,“一切你自心中有数罢。若需用药你便煎了送来,方子也别留着。”
李墨会意,惟命是从,行过礼后领着两名侍药退出了大帐。
又将仆役屏退几人,袁恕揉了揉眼角,兀自唤张萌。
“主上何事吩咐?”
“替我在外头铺张毡子。”
“这个时辰,主上是预备——”
“他们不肯走,只好我去哄哄他们了。”
“啊?”
“你家韩继言呐!”
张萌愕一下,旋即羞满脸,手足无措行过礼,随后抱了张大毛毡跑去外头草地上铺起来。
而见到袁恕步出大帐,韩继言等人意外之余立即齐刷刷跪下,却都不说话,连该有的问候都不发。
这已是长久跟随养成的默契,非寒暄时不寒暄。经历昨夜,各人心中都是凄凉,唤你唤他,唤不出否极泰来。
袁恕大喇喇在毛毡上盘腿一座,拍拍空余的地方:“都过来!”
几人不敢怠慢,麻利过来围住袁恕跪成个扇形的半圆。
袁恕摇摇手:“坐下吧!这会儿暂时忘了身份,和以前一样,都坐下来。”
其余人都看韩继言,显是要唯他马首是瞻。韩继言则垂着头,不动不吭声儿。
“怎么?还要我等你们?”
听话听音,见主君微愠,没人再管韩继言了,各自慌忙坐好。韩继言实也不好再犟,乖乖跟着大家一起盘腿坐定。
袁恕淡淡掠他一眼,再将众人一一看过,略略叹了声:“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许他们说,可到底面前是主君,憋了一整天,反而心里都打怵,没一人出声。
袁恕挺了挺腰,按一按脑后,疲惫道:“一个个的作怪!不说就回去睡觉,明起卫戍营全员集结,练兵,增防。”
所有人都呆住,韩继言更是嘴张得老大,不肯置信。
“主、主上,”他终于敢在袁恕面前开口说话,“就这样了?”
袁恕轻蹙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叫你们说都不说,不这样,那你说说下一步该如何?”
韩继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末将不是这意思!末将是说,是说——”
袁恕挑眉,摊手,那表情,那意思:你倒是说呀!
“主上不罚我们?”
袁恕定定看了他好久,冷不防嗤笑一声:“我让张萌带的话都是白说了。”
韩继言还在蒙圈儿:“您只说要想想啊!”
“我想完啦!现在该你们想了。”
“我们?”徐之孺忍不住加入进来,“想、什么呀?”
“想接下来如何部署,如何防备青、白两部。唔,顺便我觉得让钧儿知道一下赤部血脉未绝也挺好的!省得他小小年纪,做事忒狠。好了,该你们说了!”
众人听得愈加怔然,脸上一时欢喜一时委屈。
袁恕苦叹:“哎哟哟,诸位可都是军功卓著的武将!不替君分忧,难道还要我事无巨细一一交代么?那不如咱们换换算了。”
徐之孺顿时也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嘴里晃荡出“唔噜唔噜”的怪响,一个劲儿摆手,还不由自主往后蹭了蹭。
边上几人被他逗得全都低头忍住笑,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噗嗤——”
众人抬头,看见袁恕扶额哭笑不得,悬了一天的心终于稍稍放下,竟都有些百感交集。
周予更当真哭了出来,抽抽噎噎跟袁恕说:“主上,末将还以为,您不想管我们了!”
他这一哭一说,其余人也都唏嘘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聚在一起红眼眶揉鼻子,场面委实有趣。
袁恕看着这些年轻人,目光往上抬一抬,越过人头又看远处暗成墨蓝色的天际,幽幽长舒。
“并非不怪你们,但真正该为昨夜惨剧负责的人,是我。我犹豫太久了,总想在非姐面前把事情做圆满。其实送走姒儿应该是最好的,只是往哪儿送,怎样送,我实在无法确定。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能养虎为患终有一日反戕了自己,便想一天天拖着,自欺欺人地希望问题自行得到解决。结果,依旧是如此这般的收场。”
韩继言咬着下唇想了好久,鼓起勇气道:“主上,吴姑娘那里,末将去领罪!我给公主偿命!”
一言引得众人纷纷附和,居然抢着要去舍生取义。
袁恕眉一紧,低喝:“统统都是混账!”更一指韩继言:“跪着!”
韩继言立即起来跪好。
袁恕斥他:“你死了姒儿能活过来吗?一命抵一命如果有用,不如拿我的命去抵,那样高兴的人还多些。”
韩继言浑身一抖:“主上万万不可!”
“我当然知道不可以!不然我早去死给非姐看了,至少能叫她解气。”
袁恕不由得声高,一口恶气从胸腔顶上来直冲脑颅,眼前竟自天旋地转,手按住颈后往前栽去。
韩继言眼明手快扑上去扶住,话音直打颤:“末将该死,主上醒醒!主上?!”
好在袁恕只是晕一下子,并未失去知觉,缓得一缓尚还清醒。睁眼瞧着跟前趋近来的一群心腹爱将,各自眉眼哀绝,仿佛将要死别,袁恕惨笑:“从前怕死,可朝不保夕。哪知还会有死亦不由己的一天呐?”
他攀着韩继言胳膊坐正些,喘一声说一句,“日间我话讲得重了,但有一点是永远不会收回的:我不会放弃!既然坐到了这个位子上,无论是否你们刻意推我上来,即便是顺势而为,这其中定然还有我自己的意志,我就不能轻易罢手。死是绝路,就该摆在最后去做,毕竟要死实在很容易,不是么?”
韩继言喉头哽咽,哑声唤他:“主上——”
袁恕拍拍他手,话意无奈,也坚决:“我的命已不止干系我一人,我身后依托的是整个玄部。一旦我放弃,那些子民就会面临赤部同样的命运。败族尽戮,这是千百年来西荒一贯的陋俗,实难在短时间内改变。而目前来讲,只要我还在,你们还在,这一切便有可能避免。趁还在这个位子上,我会做我该做的,你们也应当完成你们的使命和义务。把你们的勇气和力量借给我吧!而我会给予你们相应的地位。不要谈改革,先活下来,活着去拼前程。无论自己的,还是玄部的,抑或是整个西荒的未来,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见证。”
“好!”
这是韩继言说的,也是每个人说的。他们说的并不壮阔豪迈,然而这样一群年轻的生命聚拢在一起,奉同样的信念,秉同一个意志,无论个人的声音多么细微,合起来便成了可信赖,可期待。
君臣有约,望能不负!
蓦地,有急切的脚步声闯入,抬头看去,是张萌匆匆奔来。
“启禀主上,吴姑娘好像醒了。”
闻言大喜,袁恕顾不得眩晕未散,起身踉跄回去大帐。
韩继言等自然也跟着要往帐内涌,统统被张萌拦在门口。她更勾脚蹬在韩继言胫骨上,瞪起眼啐道:“有你什么事儿?”
被她一瞪一骂,韩继言登时恍然,便退出来,只小心抻着脖子往里瞧。
果然,吴是非起初还十分迷蒙的样子,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左右看过一遍,又回眸望顶上,定了定,想了想,终是清醒。
袁恕喜出望外,情不自禁握她手,唤一声:“非姐!”
吴是非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神色陡然一变,抽回手来并往榻内移了移,想要避开。
袁恕懂得,黯然起身退开几步。
“你醒了便好。”
吴是非眸光很冷:“我不觉得好!”
袁恕只觉得心往下沉,越来越重,胸口很闷,头很痛。
适时,有侍女捧了药碗进来。张萌接过,欲待服侍吴是非喝下,她亦拒绝。
张萌无措地看向袁恕,他斟酌片刻,还上前,自张萌手中接过碗来,故意坐到榻沿儿上,离得吴是非很近很近。
“怕有毒,还是单纯不想吃?”
吴是非沉默以对,拒绝同袁恕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袁恕却突然微微笑起来:“你当然可以不吃,我也有办法叫你吃。只不过那样你可能更不会乐意。”
吴是非先是犹疑,后似了然,不由得咬牙切齿:“你敢!”
“以目前我所处的地位,不敢的事儿还真挺少的。况且能够救你命,我都不介意去试一试。说起来,这法子还是跟你学的!”
吴是非忿然瞪了他好一会儿,猛地坐起,出人意料竟伸手接了药碗过去,仰脖一饮而尽。摔了碗,冲袁恕龇牙:“满意了?麻烦能滚了吗?”
袁恕看着张萌拾起碗立在一边,脸上还挂着涩然的笑意。
“其实你可以这样想,有力气了才可以逃跑。甚至至少,有可能杀我报仇。”
吴是非鼻头里哼一声:“黛侯高看我了!我不会逃跑的。在这异世界中无亲无故,无处容身,我到现在连生火都没学会,离开营地只能成为野兽的口粮。”
袁恕看着她,眼神安定:“起码活着,还能期待有一天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
睡了一天,吴是非眼底血丝仍未消,冷眼冷蔑:“你会放我走?”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
“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把我留在身边,我压根儿不认识你嗳!尊敬的黛侯阁下!”
袁恕自始至终望着她,目光不曾游离,回避。
“我活着,没有人能害你,我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哈、哈,”吴是非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已经伤害我了!比杀我还狠。”
袁恕垂头,还无声地笑,嘴角边泛起自嘲:“如果我说外面那些人里有很多比你更想要我的命,是不是能稍微使你解气些?其实从某个角度看,我仍旧只能算奴隶。”
“什么意思?跟我卖惨?哼,权力争夺胜者为王,你已经坐在顶峰的位置上就不要抱怨仇人太多大家都不爱你好嘛!你是奴隶?权力的奴隶吗?省省吧,我不会同情任何野心家的!就像我从来没兴趣帮助一个自己不愿意活下去的蠢货。”
“不管怎么说,是你帮助我活下去。因为你,我才觉得活下去挺好的!”
“可我现在觉得活着真特妈糟!”
袁恕也觉得很糟!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