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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凄凉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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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穷苦的人,他们每天都拼命的想活下去,却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就拦在了他们的面前。而这世上也有我这种人,养尊处优,一心想死的时候,却又没死成。
难怪世人总要哀叹命运不公,确实不公。留给了我生命,却不留给我希望,这是上苍的慈悲,还是它的残忍?然而不管是慈悲还是残忍,都没能改变现实——现实没有因为我寻死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转圜。
我就此被留在了宫里,屋里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生命的利器都被收走,身边全天都有人守着。母后还会时不时的来看我,关注我头上的伤势,告诉我又过了多少天,她也没忘了告诉我,送我前往北朝的准备还在继续进行。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我嫁到北朝去了,又或者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次把我给得罪到了家,所以再也不用顾忌我的感受,只管一意孤行。于是即使我绝食,御医们都有办法通过穴道来掰开我的嘴,折腾到最后,干脆用轻柔的丝绢把我捆在床上,在我的饮食里加上麻药,让我就算有寻死的心,也没那个力气。
我第一次发现,人生失意之时,居然连死都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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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醒着吧,你看今天谁来了,看看吧。”这一天,坐在床边跟我说话的是阿夙。
原来今天轮到他来看我了……我无不讽刺地想。阿夙是我的胞弟,又是太子,从小到大,我都像母后一样宠着他,让着他,也自认他对我十分亲近,可现在我真是一眼都不想看他。他们人一波一波的来,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他们已经无需这么卖力劝我,难道我还可以反对吗?又或是他们还幻想着到了最后一刻,我是自己心甘情愿为大局献身?
无论哪一种,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我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脑袋,却是朝向阿夙的反向,根本不想知道他又带来了什么说客。
“还是请太子殿下回避一下吧,臣想单独跟公主谈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像是碧竹间互相敲击的清脆。长时间的卧床和用药已经让我的反应慢了好几拍,但我还是立刻想起了这个声音,重新用力地扭头朝床侧看去。
阿夙大概是发现了我行动上的困难,很干脆地站起来让到了一边,把他身后的那个人让到了我的眼前。我的眼眶顿时酸涩了起来,想要开口说话,脸上却因好久没有开口而抽搐的疼,话音比风声还要低微。
“修思……”
“先别说话了。”修思走到了我的床前,就着阿夙刚才的凳子坐了下来。他伸手抚上了我冰凉的手掌,一股暖流顿时传递了过来。
我用尽全力去凝望他。有多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长辈同辈都来看望我,他们却惟独不让我见修思。我感到仿佛有一辈子都没有见到他了,他还是那么清瘦,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似乎又亏损了,脸色也不好,但是唯有那个温柔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为我带来力量。
“你怎么样?他们……”我一语未尽,修思已经用手指轻轻地盖在了我的嘴上,他明白我的意思,因此微微点了下头,“你别担心了,我很好,也没被怎么样。”
接着他又沉默了下来,却既不尴尬也不沉重,而是飘荡着只属于我和他两人间特有的那种静谧气味。阿夙待在现场,似乎有点坐立不安,他也知道我已经生不出事来,便索性走出了殿外,顺便带走了所有的侍从。
“你怎么会这么傻……”修思直到目送所有人都消失了,才俯身替我理了理碎发,“你认为我会希望看到你死吗?”
“……对不起……”我道歉道:“我已经改变不了了,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以后……”
“你这么说,是让我无地自容,我陆修思无用,只能让妻子寻死觅活。”修思的笑容渐渐隐去,露出痛惜的神情看着我,“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我最希望的就是你活着,哪怕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相信修思的真心,也相信他对我的关怀与我家人的目的完全不同,可是他知道他这句话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吗?
“难道你也愿意我嫁到北朝去?”我忽然升起了怒气,修思这样的“豁达”,岂不是显得我的坚持十分可笑,“嫁到北朝,成为别人的妻子,和别人耳鬓厮磨,你想让我就以这个样子活下去吗?你居然能够忍受?”
修思僵了一僵,他兀自咬着牙,却还是沉声说道:“是的,我可以忍受,哪怕你成为别人的妻子,和别人耳鬓厮磨……即便这样,我也希望你能活着。”
“可是我不能忍受!”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自从哭过一次后,泪水似乎就不再矜持,但这次却伴着深深的失望。“修思!你怎么能跟他们一样?我是你的妻子啊,你居然劝我为了活命而献身给别的男人?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没有廉耻的女人吗!”激动之处,我浑身都颤抖起来,牵动了捆绑着的四肢,被勒得生疼。
“洛妃,你别乱动!”修思连忙按住了我的身体,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近似哀求,“我知道你受不了这样的折辱,我也受不了!在知道要与你绝离之后,我甚至曾经……曾经想过,我宁愿让你和我一起死,也不让你嫁给别人,可是当宫里来报说你撞柱寻短见的时候,我才忽然发觉跟你的生死比,什么都不重要。你怨我没用也好,怨我劝你也好,我只希望你活着,我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不在这世上!”
修思讲到这里,撑在床辕边的手握紧到骨节发白。他低垂着头,以致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低缓的、吃力的,仿佛在用每一分的生命迸出每一个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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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不该怪姐夫……”
修思什么时候走的,我不记得了,他说完那些话之后,我只是扭过头再也不去看他,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床前的人已经变成了阿夙。阿夙又让御医替我检查了一遍,却在走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你在宫中修养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都等很久想要来求见,只是父皇不准,今天……是因为陆中丞因渎职罪被下狱,父皇才准姐夫来看你的……”说罢阿夙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该明白。
我闭着眼吸了口气,啊,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陆中丞就是我的家公——御史中丞陆席谦。修思还说他没被怎么样,他确实不会被怎么样,但并不妨碍父皇拿其它陆家人开刀。
不过我知道,修思来劝我也并不全是为了保全陆氏。我也明明知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希望我出嫁,那一定就是修思。可是我却没忍住迁怒于他,因为我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能为力,所以希望修思能够反抗,希望他说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嫁到北方去,希望他能为我抵抗一切。
我用丈夫的大义名份去逼迫修思,就像父皇用公主的责任来逼迫我一样,而其实我与修思都已经别无选择。
唯剩下生与死的选择权,修思却为我选择活着。
活着吗……可活着的意义在哪?
我当时这般责问过修思,而修思则像我们两人千百次辩论后那样,轻轻地安抚我道:“意义……也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
“阿夙”眼看着弟弟就要跨出了宫门,我唤声叫住了他,思索了好一会后,悠悠说道:“去替我把父皇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