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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登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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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西边细雨飘摇,秋叶萧索,东边却秋阳明媚,晴空如洗。
马车在山脚下便停住了,又命随从都留下,殷铮与李弘茂二人沿着山间小路拾级而上。既是重阳,总要登高来应应景,之前殷铮一人倒是没什么兴致,却不知为何李弘茂没有跟着皇帝,而是来邀他爬山,殷铮也是从没正儿八经地过过古人的重阳节,一时兴致上涌,就答应了。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李弘茂放慢了脚步,殷铮以为他是累了,就配合地跟着慢了下来。正要提议歇一会,却瞧见李弘茂脸上并无疲倦之色,反而眼睛亮晶晶的,显然精神大好,正四下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又走了两步,他眼睛一亮,拐上一条林间小道,一边回头笑道:“小时候重阳节父皇带着其他人去登高,宫里的管事也管得不如平日严,母亲曾找机会偷偷带我出宫,当时我们就爬的这座山。
我记得这边有条小路,绕过去有道山溪,溪边长有茱萸,我带先生去摘两株插着。”
殷铮从未见他这副样子,之前他一直觉得李弘茂太过早熟,行事稳重,总让人忘了他的年龄,可现在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他却恍然有种感觉:之前的李弘茂不过是个穿上大人衣服的孩子,现在这件衣服褪去,终于又露出点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顽皮和活力。
这么想着,他心里不由就是一软,有些怜悯,又有些欣慰,百味陈杂,复杂得容不得他去细想,只是下意识回了李弘茂一个笑,纵容地跟着他踩上凹凸不平的小路,脚下的枯枝落叶咯咯作响。
林间小路是被附近村民踩出来的,虽然还算平整,但总有些枝叶横生,挡在路中央,时不时的便会挂到发髻,十分扰人。殷铮舍不得让李弘茂开路,又因为尊卑有别不敢走在他前面,只好踩着小路旁边无人走过的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与李弘茂并肩而行,若是有什么枝叶挡在面前,他便会于谈笑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抢在李弘茂前面拨开枝叶。
这样一路走来,李弘茂倒是还好,殷铮衣服下摆却都被灌木给刮得七零八落的,他却也不在意。只是他不在意,李弘茂瞧见的时候却是愣在原地,神情怔忡,原本兴致高昂的笑容也因此消失不见。
殷铮怕他想多,指着溪边几株乔木笑着扯开话题:“殿下记得果然不错,这里真的有茱萸。”
李弘茂回过神来,也笑了笑,却总有些神思不属似的,随口应了两声。
茱萸上生着红色的果子,像相思红豆一样,十分的漂亮。李弘茂抿抿唇,上前连枝带叶的摘了一截,又走到殷铮身边,笑道:“茱萸雅号‘辟邪翁’,将它佩在身上可以辟邪去灾。”
语毕,他目光便在殷铮身上逡巡了一遍,最后落在襟口,可惜地叹道:“按习俗这茱萸本来是要插在香袋里的,只可惜先生没戴,我也没有,”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茱萸插在殷铮襟口,垂眼为他整理衣襟,唇角稍扬,“先生这一日可要将它戴好啦,可以保佑一年无痛无病,无灾无邪。”
他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就像即将脱离枝头的秋叶,衬着苍白的皮肤,又有种致命的蛊惑。殷铮慌张地挪开目光,又避无可避地落在微微张开的唇瓣上,一刹那,他的心里重重一跳,几乎是狼狈地挣开李弘茂的手,往后踉跄了一大步。
太近,太近了……
茱萸还没插好,在这个空档里摔落在地上,李弘茂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又无辜地张着手站在原地,殷铮掩饰性的蹲下/身捡起茱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懊恼地闭了闭眼。
其实在这里感情好的朋友之间互相佩戴茱萸也没什么,说到底,错全在他,是他反应太过激了……
暗暗叹了口气,殷铮将情绪全都收敛起来,站起身,将茱萸重新戴上,又学着李弘茂去摘了一枝,略作犹豫,走到李弘茂面前,神情镇定地为他戴上。
李弘茂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笑容淡淡的,也没瞧出是不是生气了。他平静地转过身去,话语随着山风轻飘飘地传来:“走罢,插完茱萸,还有菊花酒呢。”
《西京杂记》中记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自此后重阳节的习俗才流传开来。
殷铮仍旧随在李弘茂身侧,像来时一样返回山道,又一道往山顶爬去,只是与来时不同的是,这一路两人走得格外沉默,就算殷铮想找些话题,也被李弘茂三言两语给掐断在萌芽里。
殷铮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方才山的西面下了一场秋雨,泥土松软湿滑,没走两步,李弘茂便脚下一个打滑朝后仰去,殷铮眼疾手快地托住他。李弘茂道了声谢,继续闷头朝山上走。殷铮皱皱眉,终于忍不住拉住了他。
“殿下!”
李弘茂站在高处,双手拢在袖子里,神情淡淡地睨他:“何事?”
“方才在下确实举止有失,惹殿下不快,在下知错,”殷铮叹道,“只是雨后路滑,殿下就算不顾及在下,也要顾及您自己,走慢一些好。”
李弘茂弯了弯唇角,冷冷地道:“本公走快走慢先生也要管?”
话虽这么说,但他却还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殷铮眼中的李弘茂是在生闷气,但其实李弘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
那时候殷铮将他推开……推开就推开了呗,虽然这个行为确实有些不敬,但以殷铮谨慎本分到近乎迂腐的性子,自己为他插茱萸,可能确实吓到他了。
但……不管怎么开解自己,心里仍旧闷闷的,堵得慌。
他怎么就推开自己了呢?如果当时给他插茱萸的是六弟,不,甚至如果是三皇叔,恐怕他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对他们有多亲近,对自己的时候就有多恭谨。
是啊,他可以为了六弟搅入浑水,也可以为了三皇叔彻底泥足深陷,自己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李弘茂越想心里越酸,心里越酸,他就越烦躁,于是在等了片刻后看到台阶下的那个人还是一副垂着头卑谦恭谨的模样之后,终于满心火起,一转身便大步而去。
谁知这一步又急又快地迈出去,却没把握得住平衡,脚下一滑,李弘茂便再次往后倒去,殷铮本就在他下方,连忙伸手想要托住他,却没托得住,反而被他的重量一带,与他一齐朝后倒去。
情急之下,殷铮伸出去的手改为一捞,揽住李弘茂的腰,将他紧紧地扣在怀里,又用另一只手护住他的头。二人便抱成一团,顺着台阶往山下滚去。
亏得李弘茂反应也算迅速,当下便伸手胡乱拽住道边野草藤蔓,一把扯断了就立刻拽上下一把,总算靠着这样的阻力止住了继续滚落的趋势。
一停下来,李弘茂也顾不得自己还压在殷铮身上,连忙挣开腰间铁箍一样有力的手臂,转了个面向,看向身下眉头紧锁的殷先生,又慌又怕,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胸膛了。
“殷铮,你没事吧?!”
殷铮的视线慢慢聚焦。
方才那一阵天旋地转,他仗着自己比还没长开的少年更宽厚的身材,将少年整个的护在胸膛里,所有的冲击便全落到了他身上,这一停下,眼前便阵阵发黑,浑身也跟散了架一样疼。
也是奇怪,和这位天潢贵胄在一起,似乎总没好事出现。
殷铮心里苦笑,视力还未恢复,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这一静下来,除了视力以外的其他感官突然变得格外明显。他能感到身上沉甸甸的,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过来,明明没有多明显,却仍旧烫得他每一处接触的肌肤都像被火燎一样。
他听到自己心跳声格外的大,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膜上,仿佛下一秒便能将世上其他的声音都给吞没。
令他更加心慌的是,李弘茂一直等不到他回应,竟伸手在他脸上和身上乱摸,看那越摸越往下的架势,似要将他从头到脚都要检查一遍才肯罢休似的。
心跳如雷,来不及分辨李弘茂的意图,殷铮猛地坐起身,带着趴在他身上的李弘茂也坐了起来。李弘茂见他能动,心里一喜,正要再说什么,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股大力给推开了去。
第二次,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推自己了。
李弘茂笑容凝在嘴角。
殷铮翻身跪下,垂下头,心里有如藏了千万根针,疼痛如跗骨之蛆,缠绵不去,他却用近乎自虐的力气将这股疼痛压在一身皮相底下,只露出一个如往日一般寻常的担忧表情:“殿下,您没事吧?”
李弘茂眼神彻底冷了下去,他将手收到身后,沉默地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半晌后才淡淡地道:“本公没事,倒是先生为何跪在地上?”
“草民没保护好殿下,草民有错,请殿下责罚。”
李弘茂不气反笑:“殷先生,你是吓糊涂了吧?你身为齐王府主簿,是有品级在身的官员,怎么还能像以前一样自称草民呢?”
殷铮一怔,下意识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缩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却仍能平静地道:“在下知错。”
“知错知错,你有什么错!”李弘茂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然而一低头,对上那人的眼睛,方才那股莫名蹿出的邪火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有那么一瞬,李弘茂仿佛看到了那双眼里的悲哀有如实质,只一眼便教人要被那股近乎绝望的情绪给淹没,可是最后,那些情绪却被一股近乎残忍的克制深深地压在最深处。一眨眼间,便又露出李弘茂熟悉的温和沉静。
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殷,殷铮……”李弘茂愣愣地与他对视,半晌后才想起来要把他扶起来。只是手已经伸出去了,他才想起一事,只道不好,却来不及将手收回了。
只见殷铮目光凝在他血肉模糊的手心里,渐渐清明,尔后又紧紧地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