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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章、逆师【一】 ...

  •   出了镖局大门,沈嵁他们并没直接回本家去。
      看领先走在前头的沈嵁不疾不徐,似在闲逛,柳提搀着沈屸跟在后头,心里面固然泛起疑虑,不时面面相觑,却谁都不敢搭腔问一声。如是穿过闹市转了几个拐角,捡了条静僻的小巷,沈嵁忽闪身避了进去。柳提和沈屸赶忙也跟上,不料没走几步沈嵁就停了下来,兀自斜斜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到了这时候,柳提才看清沈嵁面色惨白惨白的,额头浮了一层虚汗,唇上已无血色。他和沈屸都吓着了。
      “少爷哪里疼吗?”
      沈嵁摆摆手,虚弱地笑笑:“不妨事,有些累!”他挺了挺身,犹是靠着,摸着腰上的钱袋子解了下来:“柜上的钱进出都要名目,侄儿不好擅动,这是平日攒的几个零花钱,四叔别嫌少,先拿去吃顿好酒菜压压惊。等爹回来,侄儿与他交代了这些事,该补贴周济的,一定不苦了您。”
      沈屸也不推辞,忙不迭接过来,挤两行热泪出来捉着沈嵁手摸了又捏:“都是四叔不争气,难为越之今朝赶来救我性命。侬放心着,四叔这次定管改了,踏踏实实种地学生意,不混了。”
      照旧的流程只管发誓,真的假的各人心里都有数,懒得拆穿罢了。
      柳提更是一颗心只挂记沈嵁,对于沈屸说些什么,他压根儿没带着耳朵。
      约摸终于瞧出来沈嵁不好,沈屸捡起点良心关切他两句:“哦哟,越之啊,四叔看你这个面色实在是不好,别是刚刚吃了暗亏哟?伤得要紧伐?尽快去寻郎中看看罢!”
      哪个不晓得要去看郎中?说这么多也不见你动动腿跑去叫人来,收钱倒是勤快。
      ——柳提心里头腹诽着,白眼都快翻成对眼儿了。
      “呵,四叔不着慌,小伤小病,回去养养就好!也别宣得人尽皆知。四海镖局今朝吃了亏,完全服气是不大可能的,爹又不在,我们多少要防他们一脚。特别是四叔!”
      经沈嵁这样一说,沈屸松懈的神经立即又绷起来,惊弓之鸟一般缩着头左右观察,好像暗处真有双眼睛盯着他似的。
      沈嵁则安慰他:“四叔莫怕!过来一路侄儿生着小心,没有尾巴的。出巷子前头不远就到家了,四叔快回去看看婶娘和孩子吧!侄儿在这里给您把着,谁也不能再捉您走的。”
      一听这话,沈屸戏都不演了,敷衍着道了几声感激,立即连滚带爬跑出了巷子。沈嵁和柳提立在巷口望着他滑稽的奔跑样子,彼此交换了一眼促狭,抿唇嗤笑。
      “少爷真大方,还送他银子。瞧着吧,一会儿准拿去吃花酒!”
      柳提嘟嘟嘴,扶起沈嵁往回走。再不拣小路,径直转回了闹市长街。
      “那点钱必然不够四叔挥霍,但也好过他们一家到娘跟前闹。物极必反,不如喂他们些,未必饱,只不饿得嗷嗷叫,咱们就有太平日子过。明白吗?”
      柳提用力点头:“这个阿提懂的。就跟后厨花婶子养阿狸捉老鼠一样,阿狸吃饱了会懒,花婶子每次都不叫它吃饱,等它捉到老鼠了再给它奖条小鱼,阿狸捉老鼠卖力了又不会跑掉,也不敢来偷吃。少爷脑筋真好!”
      沈嵁失笑:“哪能把四叔比成猫儿?你如今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柳提挠挠头,难为情道:“阿提就是气四老爷做人不厚道,阿提错了,少爷勿要生气!”
      沈嵁停下来喘了喘:“我是气不动了,你记住以后讲话小心就好。”
      柳提面露焦急:“少爷是不是难受了?阿提背你走。”
      说着蹲下身来,露出高高瘦瘦的背脊等着沈嵁落上去。
      沈嵁轻轻打他一下:“丢人不丢人?起来!”
      “可少爷……”
      “我就是一口气闷着了,缓过来便好。你背我回去,叫娘看见了岂不白担心一场?做事不动脑子。”
      柳提觉得少爷骂得对,可又放心不下少爷的身体,一时很是两难。想了想,一拍脑门儿道:“阿提去给少爷雇个轿子来,这都快到中午了,太阳晒,轿子舒服。”
      沈嵁搭着他肩头咯咯笑,一伸手:“钱呐?”
      柳提嘴一瘪,摇摇头。
      “我也没有。所以啦,”沈嵁揽住少年肩膀悠悠往前走,“扶着点少爷我,别摔了,阿提今天就算帮了我大忙了!”
      柳提岂敢怠慢?乖乖搀好扶住,两条大长腿每次只迈半步,走得极为小心。
      就这样,主仆相携着走在主街上,经过沿途的熙攘人流,不去管路人是否侧目,慢腾腾也坦荡荡地直向前去。尽头处,那高大的门楣一点一点,近了。
      “哎呀,是少爷啊!”耳畔直直刺入一声失心的尖叫,紧接着有人夸张地扑到近前,弯腰躬身给沈嵁禀报,“可算找到少爷了。出大乱子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认出眼前人是家中小厮,沈嵁眉间一紧,来不及详问,甩开柳提飞奔起来。
      柳提和小厮在后头追着跑。柳提速度快,没一会儿赶上去,跟在沈嵁身旁将方才问得的情状告诉他知道:“是七叔公家的佣工们。说新盖那三间瓦房从年后开工到现在,料金工钱一个子儿没付过,铺子和工坊里也欠着三个月的薪水没发,去七叔公家讨要,居然说周转不开,让他们上本家来讨。太过分了!”
      沈嵁怒不可遏,似远远听见了门前的喧哗,视界里烟尘弥漫,人头攒动,不禁大骂:“混账!”眼风里扫见沿途成衣摊上支衣的架子,冲过去抄起横杆捋下衣裳,头也不回跟摊主丢下一句:“午时过后来沈府领货钱。”便掠身而去。
      从来以为自己是跑得最快的人,这是柳提生而为人仅有的骄傲和自信。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沈嵁,拼尽全力只能望着他的背影,触不可及,莫名害怕失去。
      “少爷,回来!”
      柳提用力嘶喊着,想沈嵁等等自己,想拖住他的脚步安抚自己的不安。
      但是沈嵁不会停下。没有人能将他的脚步挽留。
      前方的骚乱里有娘,有沈家。
      柳提看见沈嵁飞了起来。他觉得那是飞。身体高高腾起在半空,没有阻挡,在抛物线的轨道里凛然坠落。
      而深陷在人群中的沈络眼中,只有一个威武狰狞的魔神,从天而降。
      那是沈嵁提棍远远奔来,一跃而起直掠入人群,手中长棍呼啸着横扫千军,人如烟花般绽放着,四面飞散。
      他站了下来,棍在手上,掷地有声,横眉怒目,爆喝:“放肆!”
      人群竟一时噤声,自觉地退后。
      少年一脚踏上门前石阶,无礼又霸道。
      “此处乃沈氏一族的本家,门里头是宗室嫡主,是我娘。谁敢造次?”
      有惊魂稍定的胆大者,倔强着辩称:“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钱。”
      沈嵁长棍又起,虚晃一招,还喝一声:“荒谬!”肃杀的眸光如森冷锋刃,狠狠扫过人众。
      “冤有头债有主,哪个欠你们的,谁人立的契约,你们去找他讨公道!沈家的人,各房的日子,找本家出头,得他自己来讨情。情理法说得通讲得明,我们理他,自然帮衬。说不通讲不明,那狗屁不通的冤枉债,我们也不背。届时,你们还骂他去打他去,活着去告官,死了就去寻他的家小接着要。今日,你们的人若胆敢犯我家宅冲撞主母,纳命来祭。七叔公的人若欺本家,我便要开祠堂请家法,血不度理。沈嵁话已说完,你们,滚!”
      他提棍猛地在身前划过,一条长长笔直的裂隙在棍劲的余威下劈斩过去,硬生生将沈府门前的石板路割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咚的一声,长棍笃在地上,少年立在线内眼角勾画了决绝的杀意。
      “过此界者,有来无还!”
      沈嵁这话既是对闹事者说的,也是对身后那些家丁说的。自家的少主子是个有担当的,也是有本事的,扛得起拿得下,说话做事都有准。于是恍惚自己的骨头也硬了,理直气壮,什么都不怕。
      提棍折身,沈嵁举手投足都是飒爽,留下一抹不可侵犯的背影,完全不在乎会有不忿和偷袭。他的自信就刻在那条深深的缝隙里,沉静地睥睨众生。
      “关门!”
      厚重的高门在冷冷地喝令中缓缓合起,人们看着少年在渐渐窄小的门缝里一点点走远,即便小得细得看不见,也还是嵯峨耸立着的一杆枪,一柄不折的钢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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