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衢》猛***薇

5、一品夫人的独白

　　人生常常会遇见找不到出口的时候，不论缘由和对错，反正常常遇上。遇上的时候如果年轻的，花足够的力气挣扎一翻，就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奇迹的或者不尽如人意的出口出现；如果已然不年轻了，或者真是时代境遇很不好的，那憋死在逼仄局面里的人真也是大多数。

　　当然，这种困境也有种种层面的，有些是朝不保夕的，有些是为了日子更好过些的，有些是贵族式的，有些是为了理想的，还有些是一条路没走好来不及转身找二条路的……但无论如何，如人饮水，种种痛苦和压抑压在自己的心头。

　　人生的价值和义务，正在于不断的寻找出口。那些有幸总有出口安排给他的极少数和那些人生根本没有出口的大多数，是属于没有观赏性的。人们愿意观赏和历史着意记录的，常常是那些你觉得必定没有出口了吧，不知怎么竟让他找到一条意想不到的出口的。这种挣扎和意料之外，就是生命之美和戏剧性的源泉。

　　如上所说，生活上需要出口，人的精神也是需要出口的。虽然并非每个人都会在丰衣足食之余经历精神上的痛苦。但却有这么些人，精神上若没有清晰的思路和航标，常常也真有可能困顿其中，活活扼死。

　　不论精神还是物质，我们遭遇的困难，有些人确可以怪怨时代和命运，更多的人却必须追究自己的软弱和怠惰。

　　这些道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不是不想寻出口，只是别人的出口，在她心里，似乎激不起太多的力气，可她觉得好的方案，这世道又不给她路走。

　　总之，她为不善经营付出了代价，虽然那位置，她未必就真喜欢占着，可没了这样顺理成章的位置，她似乎再没有位置可占，在这世道上，人一旦没有位置可占，没有事项可绸缪，也就无路可走了。

　　她其实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做不出委曲求全的姿态，她觉得没意思，求来的不过是一个鸡肋，却要将她觉得心头还存的那一点点好也给葬送了。

　　因此，那一日，作为将军的正妻，站在将军府大门口，从地上捡起那滑落的一纸休书时，她只略微低头沉吟了片刻，也就有一丝丝伤感的离开了。她心里没着没落，并不是慌张，只是空落落的，不知接下来人生该往哪里走，其实，她本该担心的不是什么人生的出路，而是今晚宿在何处，明日如何果腹。终究，她是个贵族的女子。

　　也不是说爷娘不在了，就不可以回娘家。可是，连这么被驱离夫家都不值得她辩驳的话，又怎么会想着回娘家呢。她一直走，往城外，往山上走，想着出嫁前随家人常去的庙宇或可暂时容身。

　　其实，离开将军府，或者说，在明了种种勾当，预料到会有不妙的结局时，她心里便认了，自己没办法投身其中，可又身在其中，自己不经营设计，但一样被旁人经营设计者，倘若无路可走了，一条命而已。

　　多悲伤啊，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独自走路。真想有个热气腾腾的家，一头扑进去，也不管真的假的，是妖是鬼，权且蒙混过这一辈子，又怎样呢？可这局面偏偏就迫得她一个劲儿的在荒僻的路上不停的往前赶，天色又这么不好，好像随时有个陷阱，或出了歹人，便是绝路了

　　以她的出身，以她的婚配，以她所受种种教养，如此下场，如此认命，实在是很丢人的，即便是中下之智，也不至如此，老天可算厚待她，她但凡对人生这出戏，投入一些，认真一些呢？

　　她明白虽是人家陷害她，可从一开始，错便在自己，你不防备着，仔细着，自然就得吃这后果，自己懈怠的后果。所以，她也没有义愤填膺、声嘶力竭，也就是一以贯之的懈怠：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老天果真厚待她，予她以后种种际遇，种种传奇。其实，她并不配这些际遇这些传奇，她的命运，因着她不奋争，本已经打不开出口，走了死路了，大约就是寂寥散去，销声匿迹而已。

　　当然，你也可以说，她心无杂念，心地纯净，有着一些大无畏的决绝，为着一种气节、一种义气，连自己的命都可不稀罕，于是，在诡谲的命运中，在一次次歧路岔口，发生些预料不到的转圜，实在也不是不可以。

　　因着她看穿了自己，把种种不遇都归结在自己的禀性上，于是倒真是有了些宠辱不惊的意思，遇上了天大的好事，多春风得意的时候，她也得意不起来，觉得那也不是凭着自己的心机和谋划得来的，左右不过是兔子自己撞了上来，自己又不是好猎人，下次没死耗子的时候，自己也还得吃挂烙。可是既然都吃过那么多挂烙了，绝路也走了几回了，觉悟早有了，因此，也不必战战兢兢，大可从容些，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她这在世上游走的姿态，纵然不是凌波微步，也足够奇诡的，旁人有些摸不透料不着，也是一种少有的风度。

　　风度既然少有，既然与众不同，就变得珍贵起来，就有人看得进眼里，觉得有趣，贴近了觉得硌悠，远远走在山水之间，倒颇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