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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伤,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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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顺治九年四月,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又来了,那满园的拂堤杨柳,暗香疏影是那般的春意绵绵,无不在诉说着又一个明媚春天的到来。
我知道,那只是假象,父亲跟家聚少离多的日子越来越多,书桌前的他在奋笔疾书,多久没看到过他的字,我都忘记了,我慢慢绕到他的身后,静静的看着:“臣生长北方,不习南方荒烟瘴气。每解衣自视,刀箭癍痕,宛如刻画,风雨之昔,骨痛痰涌,一昏几绝。臣子年幼,乞圣恩垂鉴。”看到这里,心痛了,父亲真的老了,连年的战事催着他老的更快,额上的纹再也没有消退,反又添了许多,走路都不如往年稳当,他只有三十岁啊,即便是在古代,也是风华正茂,叫谁看了不心碎!
“父亲,怎么又在写这些捞什子,去了那么多封,都不准,现在写去,有什么用吗,无非是劳神伤心罢了。”说话间,要去把那张纸收了去。
“贞儿,想回京师吗?”他轻轻的问,我怎么不想,做梦都想离开,桂林山水如画,桂林春意盎然,可谁也阻止不了可恶时间的步伐,它已经走到顺治九年,再不离开,两个月之后
……该怎么办?可是我是明白的,在同南明势力的角逐中就是要依仗父亲这些汉人王爷们,朝廷万万不会批准父亲的班师疏请。
“贞儿想,天天想,可是就算回不去,只要父亲母亲在的地方就是家,我们以前不是说过吗?”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在微颤。
“为父风来雨去,什么都不怕,大清对我恩重如山,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我放心不下你们,就算作最后的努力,我也要把你们送回去!”说完,他老泪纵横。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边,她拿起那封信,撕得粉碎:“王爷,你在,我们哪也不去!”
父亲依旧那么高大,他宽阔的臂膀完全把我和母亲裹住,眼睛湿了,看着面前飞扬的纸屑,像雪花,我就是那雪花,那样的无力,慢慢飘落,随风而逝,也许化作春泥更护花,才能最好的诠释雪花吧。命运面前,我的一切努力与决心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就让我最后好好守护他们吧,不分开,不分开。
六月,桂林最多雨的季节,今年的夏天没带来一丁点的炎热,我总是觉得冷,我越发不喜欢热闹,自从那日读书岩回来,就在不愿回到那里,几乎每日足不出户的在房间里发呆,总觉得那日子近了,心里发慌,我恨老天,为什么让我知道那么多历史,知道那么多人的命运,你在一分一秒数着时间过日子的时候,那种感觉糟透了。
“我贞儿越发乖巧了,这性子像谁呢,以前那个成天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哪去了呢?”母亲乌黑的眸子闪着迷人的光亮,声音也装着满满的爱昵,“母亲想你了,今天过来跟你一起睡,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我拉了她躺下,被子的边角被掖的严实,觉得特别暖和。她搂着我,跟我讲着,我小时候如何穿着小花棉袄学走路,如何扭啊扭啊的,如何喜欢吃一样东西就吃到再也吃不下,如何光着脚丫儿在雪地里玩耍,如何如何的。她讲的那么投入,我听的那么出神,忽略了她眼角的泪花,忽略了她把我越抱越紧,仿佛要把身体所有的热都融到我的身体里。
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顺治九年六月二十九日,承运殿里,父亲,佩茹妈妈,母亲坐在上面,我跟哥哥跪在下面。我预感到了危机的降临。
“这个,你收好,如若有朝一日你们见得太后,把这封信交给她。”哥哥上前拿了父亲手中的信,回来复而跪下。
“为父我年轻气莽,不幸少年从军,漂泊铁山、鸭绿江间,指望立功受爵,垂名青史,不料毛大将军忠心为国反遭陷害,这才归命本朝,从此青云直上,历受两朝知遇之恩,封王赐藩,荣宠至极。大清待我不薄,必当致死效忠。儿等有何罪过,不该遭此劫难!你们走!”他语气坚决,再不抬头看我们。
“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们!”我扑到母亲身边,抱住她的腿。
“训儿,来,贞儿,你们都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们”母亲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滑过我的鼻,然后掠过我的唇,那么软:“你们先走,我跟父亲,佩茹妈妈马上就去找你们。”
父亲走到苏妈妈和蓉逸面前:“孩子交给你们,我放心。千恩万谢,请受老夫一拜。”
苏妈妈拦住就要跪下的父亲:“王爷,这是万万使不得!请把孩子放心交给我们,孩子在,我在,孩子亡,我死!”
“时候不早了,在不走就来不及了,训儿贞儿,快给父亲母亲磕个头。”苏妈妈的声音很着急。
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起身看了他们最后一眼,只是笑,告诉自己不许哭,兴许一会儿真的就见到了。
走到王府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备好了四匹马,就连我的骅驹也在,就在回头的一刹那,火光四起,一股浓烟从府中升起,整个王府就要被魔一样的大火吞噬了。
“母亲,你不是说一会儿会再见的吗,你不是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你们不是说要看着贞儿长大吗!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苏妈妈紧紧抱住要冲回去的我,任我在她怀中放声痛哭,哭得歇斯底里,哭到声嘶力竭。
我被苏妈妈抱在怀里,我的马跟在后面,逃到城外,经过第一个岔路口,哥哥停下马蹄:“桂林已经成为战场,不久就有沦陷的可能,桂林人人都知定南王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我们四人一道太过扎眼,我跟蓉逸走,苏妈妈你带着贞儿一直朝南走,兴许可以碰到朝廷来的救兵。等到战事缓和些,我再来寻你们!苏妈妈,请你守护贞儿,训儿来世牛马相报!”
“少爷放心!好生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再也别回来!”苏妈妈已是泪流满面。
“小姐,此生怕是难得再见,请受蓉逸一拜!”蓉逸下马给我行了大礼:“来世,请小姐务必惦念,蓉逸还愿陪伴小姐一程!”
大家都泣不成声,我要勇敢一些,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哥,嫂子,你们走吧,快走啊,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还会见呢!”
“小丫头,别哭,我们马上就会再见面了!”哥哥策马从我身边经过时,像往常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声音那么坚定,眼神犹如父亲当初那样让人安心,长兄如父,在他身上,我看到父亲的影子。马蹄声渐渐消失,尘土也不在飞扬,惟有桂林城内分不清是尘,是雾,还是炊烟。我知道,我同哥哥分开了,是永远的分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睡在桂林城边一座废弃的破庙里,苏妈妈紧紧抱着我,我的身体还是蜷缩不能展开,我怕,我真的怕,即便死死堵住耳朵,也能清晰地听到隆隆的枪炮声,象群冲撞城墙时的咚咚声,每当听到夹杂在其中的坍塌声,我的心就缩成一团。父亲,母亲,佩茹妈妈,哥哥,蓉逸你们在哪啊,你们好不好?我忍不住一直想。在我身体还剩下最后一点温度时,声音停住了,桂林失守了,我抱住苏妈妈,还是泪流满面,为生死难料的父母兄长,也为自己难以预测的未来。
“贞儿!你在里面吗?”有人破门而入,把我打横抱起:“别怕,还有我,还有我。”这个男人总是在我最害怕的时候出现,我抱紧了他的脖子,不想让眼泪打湿他的漂亮衣衫。
我坐在我有生以来最奢华的马车里,看着对面坐着的孙延龄,他也看着我,不语。
“你告诉我,他们怎么了?”我定定的问。
“贞儿,这几天没睡好觉,把毯子盖好,睡上一觉,我再跟你说。”他帮我掖了掖身上的毯子。
“你不要把我当孩子了,我长大了,你告诉我,他们死了吗?说啊,他们死了吗?!”我抓住他的手臂。
“死了,他们死了,你哥哥,廷训他被大西军俘虏了。”他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崩溃了,身子一软,从座椅上滑了下来。
“贞儿,你给我振作起来!你父亲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你应该感到骄傲,骄傲!”他晃着我的身体,想让我清醒。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父亲,我不管什么国家,什么大清朝,我只要我父亲!”我完全失控,声音也变了,哑的只能发出零星声音。
我被他拥在怀里:“贞儿,别怕,廷训没有死,我们还有希望,我们可以救他。别怕,大清的军队已经在桂林占据了有利地形,桂林很快就要失而复得了,皇太后,皇上派了人来接我们,我们就能回京师了,还记得吗,那才是我们的家……”他揉着我的背,就像母亲一样安慰我,忽然发现,我对眼前的人充满了依赖。
一个月后,缐国安的军队终于收复了桂林,在他的主持下,父亲,母亲,佩茹妈妈遗骸均已入殓,我承担起孝子的责任,一身缟素,扶柩北上。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走进了孔四贞的故事,王女没有顷刻间变成孤女,她还有我,不,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不再为她改变命运,我只为了自己,好好活着。坚强并且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回京的路上,在延龄哥无处不在的关怀下面,心情也不那么差了。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在那场血雨腥风中,他的父亲母亲也永远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