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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思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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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院中那株白梅不知何时有一枝探入了窗棂。其香盈盈,含蓄清澈,澄明若水。朱窗雪色,相映成诗。
今日那白梅终是尽谢了。只余乌枝嶙峋,残香数抹。
檐下已有了乳燕啁啾,春色渐醒。新帝……也已登基。
腕上的相思子,早已尽数碾碎了,吞入腹中。
②
胤仲缓步踏入亭中,熟悉的皇子府也似乎因了这些日子的软禁变得陌生起来。
临渊一身明黄,宽大的袍袖滚着杏黄绣斓,腰系玉带,带上坠着松花色蟠龙形玉珮,双手负在身后,长身玉立,面容清朗。
石桌上摆着三个精致的玉杯,玲珑的玉杯中酒液剔透,临渊挥退了仆婢,笑吟吟地望着踏入亭中的胤仲,自己一拂衣摆潇洒落座,“皇兄,请。”
胤仲垂眸看着那三杯清透的酒,低笑一声,“这仍是往日的旧把戏吧。这遭是『见血封喉』,亦或是『断肠』?”
临渊抚了抚明黄衣袖上的一抹云纹,却并未答话。
“三杯酒中,惟有一杯有毒……那若是恰巧让我挑中了无毒的呢?”胤仲抿了抿唇,在临渊对座坐下,忽而敛了笑去,径自取了中央那杯酒,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临渊静静地望着他抹去唇角溢出的酒液,眸中染上了笑意。
胤仲也笑开来,那笑恣意明艳,如一架早开的荼蘼。
“是…皇兄。这仍是往日的旧把戏。”临渊笑着伸手取了左侧那杯酒,凑到唇边施施然饮下,“只是这三杯,都不是毒酒。”
胤仲一手轻轻按住腹部,哈哈大笑起来,眼角却淌下一滴血红的泪来,他伸出左手,撩起石青色的衣袖,露出白皙的一截手腕,那里本该有一串圆润亮泽的相思子。
临渊的面色霎时苍白起来。
胤仲睁着溢满血色的双眸,低声唱道:“红……豆……生……南……国……”
临渊倏地站起来,大步跨至胤仲身侧,伸手一揽——
却只是抓住了他的衣角。
胤仲颓然倒在地上,双眸溢血,鬓发散乱,往日鲜活的容颜如花落尘泥般委顿下去。
相思断肠。
断肠为毒,那艳红的相思子,又何尝不是剧毒。
“相思子,为木质藤本,枝细弱,春夏开花,种子椭圆形,在脐的一端黑色,上端朱红色。其根、叶、种子均有毒,种子最毒。而一粒果仁即可使人致死,在数小时至数日内……”那人言笑晏晏,将一捧相思子轻轻巧巧洒落在玉桌上,“便能使人在极度痛苦中,肠穿肚烂而死,且死状极其可怖,眼珠破裂,七窍流血,残忍至极。相思之毒,更甚断肠。”
“纵然这相思子毒已至此,却仍有人为之痴狂,只为一腔赤忱,满心雀跃。”他捻起一颗红艳如血的相思子,更衬得那指尖宛若羊脂白玉,他笑意清浅地望着那枚相思子,又道,“赠人相思子,亦有钟情于人死不足悔之意。若是哪一天……呵呵。”
满桌红豆,似是桌上溅了淋漓的鲜血。
临渊失神地跪倒下去,颤抖着将唇畔不断溢出朱红血液的胤仲搂入怀中,痴笑着吻了吻他的鬓角。
生死已别,此生,不悔。
③
去岁冬日,连天大雪,落雪三千,满覆京城。
是夜,皇城灯火未歇,胤仲率精兵数万包围皇城,宫中禁卫不过八千余人,胤仲率兵直捣黄龙,闯入先帝所在清和殿,先帝病中惊起,只见胤仲身带风雪破门而入。
灯影重重之下,那张肖似良妃的脸上满是讥诮。
“父皇,儿臣……来逼宫了。”
那样一个雪夜,皇城瑞雪染上层层鲜血,本是太子的四皇子迫于威胁自缢而死,先帝驾崩,早已架空其他皇子势力的二皇子却因手下大将倒戈背叛仓皇而败,被囚于二皇子府。
一夜之间,沧桑巨变,先帝大葬,谥“文正”,新帝不久便择吉日登基,改号“安平”。
次年春,新帝前往二皇子府,后下诏将二皇子葬于皇陵。
世人唏嘘不已,皆称新帝仁爱。
④
幼时。
良妃投井自尽,年仅七岁的胤仲被带到皇后寝殿,交由皇后吕氏代为管教,吕氏亲子五皇子临渊方六岁。
胤仲站在殿中,看着那个将自己母妃逼得投井的女人一脸沉静的模样,面无表情。
“母后,这人是谁?”临渊牵着太后吕氏的手,好奇地看着那个眉目精致的娃娃。
“临渊莫闹,这是你二皇兄。”吕氏神态端庄娴雅,轻轻拢了拢散落下来的一缕鬓发,“今后临渊可要和二皇兄好好相处。”
“是,母后。”临渊松了拉着自己母后手指的手,走近神情冰冷的胤仲,“二皇兄,去花园里玩吧?”
胤仲任他拉住自己,不发一语。
“二皇兄的母妃是谁?”
“二皇兄喜欢这花吗?”
“二皇兄怎么不说话?”
“二皇兄讨厌临渊吗?”
“二皇兄……”
“闭嘴!”
“可是二皇兄,你头上有一片叶子。”
“……”
胤仲对临渊死缠烂打撒泼耍赖的功夫没有办法,久之也乐意不时侧头对身边的人说上两句话,两人渐渐亲昵起来,竟是成了宫中最为要好的两兄弟。
临渊或许不会知道,他那些如同炽热阳光的笑容,是胤仲在无情的宫中所拥有的唯一温暖。
⑤
先后加了冠礼搬入皇子府的胤仲和临渊也再少相见,临渊竟受人教唆入了烟花柳巷。
适逢相思阁一月一露面的美人于台上款款而歌,临渊也随着众人在台下往台上看去。
台上一身绯色的伶人轻挽水袖,皓腕凝霜,细细描画着修如柳叶的长眉,发间细密华美的流苏轻轻颤动。
她轻启朱唇,其声婉转若早莺相鸣,是一曲相思小调。
临渊混在一群脑满肠肥的达官显贵中,凝眸细看,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哪是什么绝色伶人!分明是他那自小便容貌昳丽更胜女子的二皇兄!
胤仲听得这一声嗤笑,往台下扫了一眼,他微挑的眼角绘着一抹薄红,色如春花之娇艳,那不经意的一眼,竟波光流转媚意如丝,生生将眉心花钿的风华压得黯淡无光。
他幽然唱完最后一字,微微垂眸一笑,水袖一扬,抛下一袖红豆来。
台下早已如痴如狂的京中显贵一时丑态毕露,有的支使着小厮四下拾取洒了一地的艳红珍珠,有的干脆一捞衣角趴到地上胡乱摸索,临渊在胤仲抛下红豆时便顺手接了几枚,在一片混乱中怔怔地摊开手来,掌心静静躺着三枚红豆,殷红若血,又如同一粒粒跃动的烛火,竟似是烧得掌心有些灼痛。
绝美的伶人早已隐入帘后,倾城的容颜展露的刹那芳华却令人久久不敢忘怀。
身后有人低声议论起那盛装的美人,说他是相思阁的台柱子,名唤鸢翎,据说颇有来头。
临渊忍俊不禁,径自回了皇子府,却是一路攥着那三枚红豆。
他那个许久未曾见过的二皇兄,竟是成了这般模样——只是那敛眸一笑,似是已牢牢刻入心间。
⑥
文正帝重病,朝中一时风起云涌,各皇子暗中私结阵营,拉拢官员,胤仲和临渊也来往得密切了些。
“皇弟想要那个位置。”胤仲压低嗓音,纯澈的声音显得沙哑了几分,他侧头摘下发间的流苏和金簪,随手将丝绸般散开的长发轻轻一挽。
“皇兄难道不想要?”临渊用手指扣了扣白玉做的桌子,唇边带起一抹笑来,“天下,可只有那一个位置。”
胤仲将手伸入水中,微微低下头去,洗去眼角颊上薄薄的红色,睫羽轻颤着,一语未发。
“皇兄若是不想要,”临渊望着他神态自若,多少带了些微嘲,“又何必委屈自己扮成这般模样,只为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人脉和消息?”
胤仲自顾自褪下绯红裙衫,只着一身雪白中衣,赤足走向不远处的画屏,神色清冷,越发显得面如冰玉,“干你何事。”
临渊轻啧一声,“皇兄这说的什么话。”
“你若是想要那个位置,又有何难。”胤仲披上一件锦蓝色外衫,“我必双手奉上。”
“哈哈哈!”临渊大笑起来,将一串红色的物事扔向胤仲,“皇兄的。”
胤仲接过一看,是一串朱红的相思子,粒粒饱满,犹如一颗颗赤忱之心。
他浅笑一声,将那串相思子系在右腕上,又去取了一捧相思子来。
临渊撩起宽袖,将左腕上那串一般无二的手串露出来,笑意盎然,“皇兄可不许摘下。”
胤仲将一捧相思子轻轻洒落在玉桌上,“相思子,为木质藤本……”
临渊恍惚看着他,只觉那一举手一投足都不似凡尘之人,半晌才轻笑道,“此情,不悔。”
胤仲伸手将随意挽起的发散了,低下头来垂着眼睫在临渊唇角轻轻一吻,乌发披散下来,遮住他的侧脸,只那对如同蝶翼般的长睫一颤一颤,依稀现出眸中光影。
窗外传来伶人的歌声,唱的是——
荼蘼花尽尘烟过,忆不起,双娥眉。而今夜雨十年灯,今犹在,顾念谁。
你说相思,赋予谁?
⑦
安庆元年夏,新帝减赋税,革旧政,立贤相,树谏臣,斩贪官,废佞臣,肃清朝政,一时间满朝一整,国顺民安。
安庆元年冬,新帝广招秀女。
安庆二年,因良妃族中甥女贤良淑德貌美慧黠,册封为淑妃。
安庆三年,淑妃诞下皇女,帝赐名逐鸢,遂封淑妃为淑贵妃。
安庆五年,淑贵妃诞下皇子,帝赐名麟仲,封为皇太子。
安庆七年,边疆蛮族进犯,边疆战士初不敌蛮族骁勇,帝御驾亲征,鼓舞士气,与蛮族鏖战数月,终大胜。
安庆八年春,帝虽凯旋,却荷伤在身,卧床半月有余,逐渐康复。
安庆八年冬,帝册封淑贵妃为淑德皇后。
安庆十年,帝于宫中遇刺,旧伤复发,自此日渐孱弱。
安庆十二年,帝缠绵病榻。
安庆十二年冬,大雪,帝夙婴疾病,虚不胜寒,病笃。
安庆十三年春,太皇太后殁,举国同悲。帝强撑病体,主持大葬。
安庆十三年冬,帝竟日渐康健。
安庆十六年,帝忽有感念,只身前往皇陵祭先祖。
安庆十八年冬,帝误食相思子之毒,药石无用,年中早夭。史官曰其照临四方,怎奈早孤短折,谥“悼明”。
安庆十九年,太子麟仲即位,淑德皇后自请独守皇陵,常伴青灯。左右良相,恭疏短引,鞠躬尽瘁。新帝亦为明君,自此“安庆”年号沿用八十余年,谌朝极盛一时。
⑧
淑贵妃望着铜镜中依稀映出的容颜,慨然长叹。
“娘娘为何长吁短叹?”盈盈握着一捧乌发的宫女轻声细语道,“娘娘正受盛宠,又诞下皇长女,亦貌美如花……”
“萻云,”淑贵妃探出手来,轻轻抚上铜镜,“这镜中人,可是本宫?”
“自然是娘娘。”萻云应道。
“只是帝皇眼中之人,却并非这镜中之人。”淑贵妃笑意幽幽,“宫人都道本宫肖似本宫姑母良妃,才得了圣宠,本宫私以为亦非如此。”
“萻云不解。”萻云将珠花簪入乌如鸦羽的鬓间。
“你说相思赋予谁……”淑贵妃垂眸一笑,轻抚鬓角,长睫轻轻颤动,声若黄莺出谷,是一曲相思小调,“……嗟呀呀昨日云鬓青牡丹……应是佳人春梦里……今犹在,顾念谁?”
今犹在,顾念谁?
相思断肠,是劫。
⑨
相思子,为木质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