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驴子没下文

27、宵禁

　　冷月昏昏。

　　隆冬入夜格外快，乐游原上游人早散去，唯西风吹倒枯草，剩一片寥落萧寂景象。

　　纥干承基搓着手，冷风飕飕灌进他的衣服，像活过来似的，从袖子、衣缘空隙中钻进去，叫他鸡皮疙瘩立起来。他向后看，李承乾靠着一棵老松站在高处。牵车的马松解开，在他身边悠悠吃草。他一手抚着它的背，视线却看着远处。

　　乐游原下灯火幢幢，炊烟升起。大道马蹄清脆，几个锦袍武士驰马高呼：“昼刻已尽，坊门关闭！”长安南北向十三街，皆有这般夜行人呼喊示警。

　　承天门夜鼓适时敲响，李承乾手一滞，心里默数鼓声，对纥干承基道：“闭门鼓只有六百下，回宫需要多久？”

　　纥干承基道：“我来驾车，只需一百五十下。”

　　他朗笑，“若误了时辰，殿下把我的头拿去便是！”

　　夜雾愈浓，纥干承基驱车驶入启夏门街。李承乾在车内道：“已响过九十八下。”

　　“太子坐稳，老夫要拿出真本事了！”

　　马鞭在半空呼喝，纥干承基略松了松马辔头，展臂振袖，手高举过头。这一鞭阵仗好看，□□那雄驹才啃过原上草，也是一派威风从容抖擞。宝驹凌空掀开四蹄，纥干承基却忽然“吁”地叫停。

　　马车震动，李承乾奇怪地撩起帘子。金车横在前路，黄衫少年披着狐裘坐在车顶上等着他。

　　他眼睛在灯下熠熠生辉，出人意料，竟唤他“太子哥哥。”

　　李祐送高阳回宫，打发车夫走，百无聊赖在车上睡了一会儿，醒来便日落。他并无正经事可做，况对正经做事意兴阑珊。借养病的由头赖在长安，当真束手束脚，便真有玩乐的去处，也得时时防范监察官立表上谏生出是非。

　　今日同魏王已会过，甚至同薛大鼎闹了一场。他一个人冷静下来，心反而空落落的。在车板上躺着，手一摸摸到几粒炒黄豆，想是不小心从随身袋子里漏出来，正好可以拿它打发时间。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霸王，随身一把皮弹弓，黄豆就是弹子。撑开皮绳，装发入弹，见宵禁报时的金吾卫乘马经过，瞅准时机射了一枚。

　　那马只是一跳，马上骑士“谁！是谁？！”连连问，他打开车窗一线，金吾卫注意到这辆车，扑通下马下跪。“魏王恕罪！”

　　他无意暴露身份，也就顺手推舟不去计较。不小心摸着一颗脏豆子塞进嘴里吃了，末了还咳得满脸通红把它嗽出来。

　　里面闷，他爬到车顶上。弹子还剩一半，琢磨着到哪里去。车在路当中无甚顾忌，听见纥干承基一声大喊，他心思泛活，唇一勾笑得快活。

　　那句“太子哥哥”是故意说出来恶心他的——

　　李承乾好容易舒展的眉头一见李祐又竖了起来。纥干承基比他更沉不住气，大喝：“好狗不挡道！”

　　李祐默了一瞬，笑：“太子的侍卫不是缺了脑子就是瞎了眼睛，真是可怜。”

　　李承乾咪起眼睛，纥干承基受不了他讽刺，道：“齐王什么意思？”

　　李承乾数着鼓声，“只剩下四百声了，不要跟他纠缠，速速回宫。”

　　李祐从车顶跳下来，利落跨坐在马上，顺手拾起了马鞭子。“闭门鼓催命一般，我怎么倒忘了？”他摇摇头，眼一抬，“要是太子身犯宵禁，却不知御史台那帮子舌头该怎么咬呢？”

　　他笑得诡谲：“真想看看。”

　　纥干承基掉过马头，李祐拍拍马横车搡住，纥干承基打马硬冲，李祐也毫不相让，严防死守不叫他们过去。

　　“太子可以骑马回宫嘛！本王的马也可以借给你！哈哈哈哈哈！”他仰头大笑，嘲讽地瞥了一眼李承乾。

　　李承乾冷冷看他，只对纥干承基道：“掉头，从坊内走。”

　　李祐追着他们，一边喊：“真不走大道啊？小路又窄又慢，坊门一闭，如何回宫呢？太子！”

　　纥干承基恨得牙痒，李祐找他们的麻烦不是一次两次。文学馆新立，他们在魏王府前监视，也是李祐频频捣乱。他派出两人专门盯着李祐，李祐带着他们兜圈子，宵禁前在长安城内快马驰行，闭门鼓罢，他自己将将进了坊，剩下两个却被夜巡的金吾卫捉住，各挨笞杖四十下。

　　“太子，鼓声还有几下？”他咬牙问。

　　“两百。”李承乾反应过来，“你要做什么？”

　　“好，够了。叫我今天出了这口恶气！”纥干承基挥马鞭径直向李祐打去，鞭声撕破风声，李祐却不躲不避。长鞭来势汹汹，擦着他耳畔落下，只挥乱耳边一些碎发，李祐轻笑：“今天怎么这样胆小，怎么，不敢真的伤我么”

　　李承乾喝道：“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无奈“嘁”一声，同李祐纠缠耽误正事，回身一夹马肚，“驾！——”

　　夜鼓声一下紧着一下，时间剩下不多。马车极力奔驰，街上只有寥落奔跑的几个人，坊门将闭，车轮辘辘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分明。

　　夜风轻拂，夹道灯火扑朔明灭。忽地，火舌一窜，更亮更耀目。李祐策马狂奔一阵，忽然拉住马叫它顿在原地，胯*下马踢了踢后腿喷出白汽。他将弹弓摸出来，要去摸豆子，想了想，摸出两指宽的一枚金坨。比对距离，将皮绳拉开，只睁了一只眼盯着马车去的方向。

　　先是对准纥干承基的后脑，一会儿移开，对着马屁股。接着毫不犹豫将金坨击发，高兴笑出了声。

　　投壶、弹弓......玩乐的功夫他件件拿手，金坨果然击中了马。纥干承基支持不住，从马上翻了下来，李承乾两手抓牢车框，但烈马跑得毫无章法，车厢疾驰，随时都有危险。

　　“太子！”纥干承基眦目嘶吼从地上爬起，拔出障刀掷出。

　　刀楞冷锋烁烁，向下劈砍嵌进马脖子，血飙出两丈。那畜生哀鸣痛嚎，歪斜身子往前一跄，前腿弯曲冲前跪。马车惯性往上，在马身上磕歪方向，那马倒在地上喘粗气，车厢扭了扭，蹒跚溜到旁边。车终于停下，李承乾冷汗涔涔，面色发白。

　　始作俑者悠闲踱来，乘在马上立在月下。

　　金吾鸣哨，闭门鼓只剩最后十八下。

　　李祐狂笑，打马避进旁边户坊。纥干承基一瘸一拐赶上来，扶起李承乾，“太子？”

　　李承乾指着李祐道：“先跟上去，别叫巡夜金吾碰上。”

　　他们走过坊前横桥，鼓声恰落下最后一响。道边榆树叶影一晃，将斗大的“平康”二字露出来，一身狼狈，却将将在最后时刻进入坊内，不知是好运还是厄运。

　　平康坊在皇城对角，北面一街之隔为崇仁坊，此二坊临近尚书省官署，入京举子多聚居于此。只是一墙之隔，启夏道上寥落寂静，平康坊内却行人如织。临街店面挂着各色招牌、旗帜，亦有小贩在街边摆摊，卖些笔墨纸砚、扇坠汗巾等物。

　　他二人身着锦袍，腿脚却都不便利。李承乾的金杖明晃晃引人瞩目，纥干承基灰尘扑扑，又凶煞似的一张脸，走在路上，便有不少人好奇地打量他们。

　　纥干承基生怕这些小民认出太子，牵着李承乾径穿小道走。小径越走越深，气氛越来越怪异，这一路或高或矮的民居，都挂着描红的灯笼，有几处夜不闭户，反而大门洞开，向里见着十五六七的小娘子甜笑着抛媚眼。

　　“怕都是暗娼。”纥干承基恨恨道，也怨自己慌不择路，把太子带来这不该来的地方。

　　自马受惊而他身陷险境，李承乾便紧抿着唇一言不语。拐棍敲地清脆，有节奏地哐哐哐响。纥干承基又搭了几句话，李承乾也没睬他，就只有这哐哐哐声，愈来愈清晰。

　　忽然声音停了，纥干承基停步奇怪看去，李承乾皱着眉头看着小道角落。一人死尸似的头朝下扑倒，半只脚横在明亮处，突然抽搐了一下。

　　他所着衣料皆是上品，后背搭着的狐裘煞是惹眼。纥干承基沉下脸，上前把他翻过来。

　　“真是齐王！”他对李承乾骇道。

　　“死了？”李承乾皱眉问。

　　纥干承基探他脉息，没好气道：“祸害遗千年，没死。”他将他搬到阴影之外，见李祐满嘴白沫，颧骨通红，一手还若有若无抓着脖子。

　　“他犯病了？”李承乾问。

　　纥干承基按李祐人中，没什么动静，抬头问：“这可怎么办？”李承乾道：“总不能就这么把他扔在这里......”他蹙眉，“便他这怪病死不了人，在外头过一夜也该冻死了。”

　　“先找个地方安置他，再请个郎中 。”

　　李承乾既然发话，纥干承基只得背起李祐。李祐真是瘦弱，背起来一点分两都没有，只是纥干承基心里膈应，唠唠叨叨：“上天有眼，叫他这么快就自食恶果了！呵，设计太子！果真殿下逢凶化吉，得上天护佑，是人间真龙！”

　　李承乾听得厌烦，说道：“什么浑话，说够了吧？”

　　纥干承基道：“说的都是真话！太子试想，若非他生出歹心，偏要叫咱们犯禁，不顾身体在寒夜策马，他这病哪至于犯这么快？”

　　他忽然乐，“想来那一年我算做了件大好事，幸而他拖着这副身子，否则这混世魔王不定要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罪逆！”

　　李承乾沉下脸，“这种话不可再说了。你如今越来越放荡形骸，说话做事再没有分寸。我一向很器重你，别叫我失望。”

　　纥干承基低下头，他知李承乾话外所指，拳头捏紧，要分辨什么。

　　这时耳后一阵濡湿，接着是钝痛和撕扯。他猛吸一口气叫出声，反应过来把身后人摔在地上。

　　转过身捂住耳朵，鲜血已经顺着面颊流下来。

　　李祐吐出血，“呸呸”把嘴里腌臜吐干净。

　　他脸上潮红，眸中盛水，整个人仍是虚弱的病态。这会儿连话都懒怠说，幽幽睨了纥干承基一眼，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