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驴子没下文

14、骤雨

　　五月末，皇后病似强弩之末，一日重似一日。到六月，她精神仅垂一线，随时驾鹤仙去。

　　先时，豫章公主下降唐俭之子唐善识。皇后殿中，李治、城阳、晋阳、新城等各归其乳娘抚养，仍住宫中。高阳迁至韦妃住所。因长孙皇后病重，后宫诸事由韦氏代领亦有一段时日。

　　这一日，一时还艳阳高照，转眼阴云遮蔽，狂风大作。片刻，雷电交加，夹道榆槐抖得叶片振振作响，暴雨不多时倾泄而下，石砖地面被水冲得好似镜鉴，宫道上悬挂的宫灯亦被大雨打落十数盏。

　　黄昏时韦氏冒雨出行，乘油毡蓬步撵经月华门至立政殿。殿外堆满宫娥，太医署的医官及黄门站满走廊，有的挤到雨下，旁殿的宫婢亦有各听吩咐在外面侍奉的，错落着，连大吉殿外都站着人。皇后半日里吐了四回血，人人都形容哀色，窃窃私语说国母命中之数就要应在此刻。

　　问过太医，恰圣人这时来，韦氏先出迎。李世民等不及她行礼，问：“皇后怎么样？”太医“咚”地跪在地上，不敢回复。韦氏余光见到，旋即捧过圣人的衣袖，半扶半拉地将他引向殿中。

　　“陛下去看看皇后吧。”她垂眼说。

　　李世民大步向内室走，一面追问：“太医如何对你说的？”韦氏不作声，将他先引到皇后所在卧房，李世民已一脚踏进了，她落后半身，在他身后说：“恐怕是油尽灯枯......”

　　韦氏从内室出，大大小小忙着要办的事情繁杂细碎好像天上的星星，一件件捋顺了交待人去办，说得口干舌燥。余光在天井里随处看，意外见高阳蜷在一角屋檐下合拢伞。正要叫她，李治小跑到高阳身边，急忙拉她上去二楼。“韦娘子，圣人叫您呢！”黄门在身后喊。韦氏遂转身，最后一瞥他们走的方向，匆忙先赶到圣人身边去。

　　李治拉着高阳，发现她的手像冰似的冷，一下松开，后知后觉去摸她额头、脸颊，照样是冷的。被雨吹的么？他把高阳手掌都捉到一处，搓搓她，用自己的手去焐，这样握住她，才发现她浑身颤栗。“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暗室昏沉的灯影里，她面色反而白得发亮。一会儿，更亮的东西沿一线在她面颊上淌。“你别哭呀。”李治慌慌张张把那泪珠儿擦去。

　　二楼的阁子是豫章的旧居，李治进去点了灯，四处翻找。夏天本不会有炭盆，更别提无人居住的豫章的绣阁，他只找到几件旧衣服，捧到高阳面前，准备一件一件替她穿。她不配合，他就随意披在她身上。“不冷了吧？”他问，“一会儿你该焐出痱子来。”

　　“干嘛拉着我上这儿？”她一面啜泣。

　　“下面风大雨大嘛......”他垂下眼，支支吾吾。

　　“什么？”她好像没听见，又问一遍。“好了！”他真有话要说：“.......我是怕你惊叫起来。阿娘一直叫我瞒着城阳和晋阳，她们只晓得她生病了，不知道她病得那么重......”

　　“哦。”高阳低下头，怔忡红着眼睛，蹲坐在地抱住双膝。火光熏亮一室，似从窗户细缝里漏进风，灯烛忽然明灭，她受惊，乍抬起头，又惶惑不安低下头去。

　　“皇后娘娘就要死了，是么？”

　　李治攥紧了拳，别扭地转过脸，“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他的眼睛也憋红了，闷闷坐在高阳对面，抽了下鼻子，侧身用袖子用力擦脸。

　　“你要是难过，也可以哭的。”她说。

　　“我不哭。”他狠狠吸鼻子，虽这样说，眼眶里却噙满泪水，倔强埋头在衣袖里，硬不肯跟高阳对视。眼泪流出来，他就揩去。

　　走廊里乱纷纷的声响，房门咚一下被撞开，晋阳踉跄跌进来，幸被后面的宫婢及时捞住，免她跌倒。“九哥在这里！”她欢欢喜喜地叫。李治忙抹眼睛，“兕子......”他站起来。晋阳把身后的婢子推开，娇声憨态，“快回去快回去！有九哥陪我玩啦！”诸宫婢很不放心，来回看高阳和李治。外壁熙攘声在走廊上时时可闻，几人都没有主意，互相看看，惶惶缩在原地。有一人说：“殿下，还是我们带公主回去吧。”

　　晋阳攥住李治的手，“九哥，我要和你玩儿。”李治沉默来拉着她起来，却向门外走。晋阳不乐意地挣扎，但敌不过他的力气，注意到高阳，向高阳伸出手：“阿姊救我！”

　　高阳冲到李治面前，抿着唇，欲言又止。李治凝望着她，两人僵住。那婢子小声催：“九大王，您放心把晋阳公主交给我们吧。”李治身体一动，想要越过高阳向前走，哪知高阳更坚决地拦在他面前。“我有话要跟兕子讲。”

　　“你要说什么？”李治情绪翻动起来，挡在晋阳前面。他陡然振作起来，像钟像塔，张开两臂，好像高阳要做什么伤害晋阳的事情。高阳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却是躲闪的。她深吐出气，索性转身将门阖上，又插上了门闩。

　　她们在外面喊：“高阳公主！公主！”又喊：”晋王！“几声以后也就没有了声音，不敢散去，黑幢幢的身影重叠着映在门上。

　　门一关上，李治的挟持松懈下来，晋阳从他手中脱出，跑到高阳身旁抱着她。高阳抚摸她的脸，两人一起回到榻上坐着。见李治还背着身面朝门，高阳拍拍身边的位置，邀请他，“九哥，你不过来么？”

　　李治生她的气，似乎也不是。雨声烦着他，这些日子来他的心本就烦透了。他板着脸孔到她身边坐下，身体向外侧，以示他的不满。

　　晋阳扑倒在高阳的腿上，软乎乎的手向她腰上攀。“阿姊为什么搬出去住呀？兕子真想你。”高阳一边抚着她的发一边说：“我也想你呀。”晋阳问：“那怎么不来看我？”想到什么，她闷闷不乐，“好长时间没有看见阿娘了，我也想她了。”

　　李治扭头，瞪住高阳警告。但她是不管不顾的，无畏地迎着他的目光。“阿娘也很想你。”高阳低头对晋阳说，“瞧，你九哥正有话要对你讲呢！”“九哥？”晋阳跑到李治面前，站着和他坐着一般高，一双剪水充满好奇。“我......”李治无措地左右乱看，对上高阳望着他的视线，无形中她的存在在压迫着他。

　　说吧，没什么保密的必要了——

　　反正他不说，她也会说的，不是么？

　　他绷紧的身体变得放松，“先答应九哥一件事，兕子不许哭鼻子，好么？”他郑重的开场叫晋阳恍惚了一下，似乎有所感应，后退半步捂住耳朵，小心翼翼地问：“不能哭鼻子？那是很难过的事情么？”她扭过头：“兕子不要听了，不要听了......”“你不想见阿娘了？”李治不知怎么激动起来，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掉出来，“为什么不要听？”他抓住她手臂叫她靠着他腿，晋阳怯怯的，“九哥......”

　　李治嘴唇嚅动，漏出哭泣声。他狠狠擦眼睛，眼泪越流越多，也不管晋阳了，埋头在膝上无声地哭。

　　晋阳疑惑地看看高阳，奇怪地伸手，在她脸上一点。“你怎么也哭了？”高阳顺着她指头的触感一摸，把眼泪痕迹抹去，拉着她的手引她来，两人面对面。她深吸一口气说：“阿娘病了。”“嗯。”晋阳点头，“她们都是那么说的，阿娘病了所以不能看我呢。”高阳捧着她的脸，摇头：“是很难很难的病，很不容易好的，兕子去看看阿娘吧。”晋阳的眼睛一霎便红了，哆哆嗦嗦说：“......可她们不许我见阿娘的......”

　　“谁说的？”李治忽然腾地站起来，“来，九哥带你去！”攥紧了晋阳的手。“九哥！”他拖着她向外，打开门，晋阳惊吓住，茫然地被他拽着往前跑。门口的婢子面面相觑，有站出来说话的：“殿下，您要带晋阳公主去哪儿？”李治忽然停住，高阳紧张地看着他——幸好，不是反悔——他问：“城阳呢？在她自己的房间么？”

　　那些宫婢都不说话，先前胆大发声的吞吞吐吐地问：“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呀？”她飞快地抬头看了看李治，“殿下知道的，皇后有旨意......”

　　晋阳说：”就在房间里吧，我出来时看到阿姊的。“李治遂带着晋阳径直下楼去，高阳亦跟从，这些宫婢都要跟上来，她停了停，若有若无看了她们一眼。狭长通道里，苍白的脸孔和红肿的眼睛被幽光打亮，显得格外注目。没来由的，婢子们在二楼打住，目送三人离去。

　　和城阳照实讲，她一听见这消息便失了血色，脸煞白，衬着睁大的眼睛十分吓人。雨声凄凄切切如泣如诉，意识回转过来，她推开李治，携着晋阳顺走廊往长孙居住的小楼去。间或有人拦住她们，便听见城阳高声叫他们滚开，李治和高阳遂上去，未赶到时城阳已经挣脱，晋阳一路大哭，城阳的哭声不久也掺杂进去。悲哀的情绪在淫雨中肆意蔓延，李治握着高阳的手，察觉她又开始发抖。

　　更紧握她，希冀给她力量。高阳伸手到他脸上，“你也哭了呢。”李治擦擦自己的，指着高阳：“你也一样。”替她擦眼泪。

　　“我的......”她失神地看着前方，“我是说我的亲妈妈，我晓得她是死了的......”

　　李治愣住了，“高阳......”

　　她的泪水决堤一般泄出来，扑进他怀里，李治只好不断轻拍她的背——她的背一直耸着，发抖，静不下来。“我很喜欢皇后娘娘的，很喜欢很喜欢！我的亲妈妈，她都没有皇后那么好......九哥，我不想阿娘死......”她无助的哭声使李治不得不坚强扮演兄长的角色，然而他一面安慰她，一面同样无助地在庭院中寻找着什么。

　　高阳的哭泣在滂沱雨声中湮灭，而她的问题在李治心上生长——“九哥，阿娘真的会死吗？”她边哭边问，他的眼泪同时肆流。“不会，不会……不会.......”在抚慰她的同时，亦自证给自己听。

　　进到那殿，看见太子、魏王都在，甚至附近宫室里年长的公主也候在这里。众人皆无话，唯听见城阳和晋阳不断的哭声。李治牵着高阳往皇后的屋子走，正到门外，忽然里面的痛声骤变高，甚至听见掀翻铜盆或者什么器皿的重响。李治脸色一变，松开高阳冲进去，太子等人也意识到什么，紧跟着冲进屋。

　　“阿娘！——”

　　是李治的哭喊，混杂着李世民一声声急切的“观音婢”......

　　高阳扶着门框跌坐下去，感到失去了全部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