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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听她这么一说,孟士元登时想起八年前发生的一桩事情来,那时孟丽君才只七岁。

      那一天是孟士元三十岁生日,提督府宾客满堂,好不热闹。宾客们送来的各色礼物都摆在堂上,其间最为显眼的是一座珍珠琉璃塔,上下九层,手工精巧,价值不菲。

      酒过三巡,正当宾主欢聚畅饮之时,席间一个布衣书生站起身道:“久闻孟提督‘儒衣神将’大名,在下这里得了一个对子,想请孟提督屈尊赐教,也好教大伙儿都见识见识,知道大人并非徒有虚名。”孟士元并不认识此人,一听便知乃是存心挑衅,想来不忿自己一介武将竟能博得“儒衣神将”的名头。他于诗词文章都颇为精通,对对子却非所长,对方自是蓄意而来的,事先已经打听好了自己的弱项。但当此情形已无可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道:“兄台请赐上联。”

      那书生指着礼物中的琉璃塔道:“上联是:‘宝塔尖尖,九层四面八方’。”这琉璃塔乃是今日贺寿的礼物,可见此联确是依情依景而出。唯其如此,这下联便十分难求,也须得依情依景方可。那书生原是看定景物中并无可对之物,这才故意出此上联。

      厅上人才济济,一众宾客们低声议论,目光四下寻找,但眼前实在并无可对之物,倘若对出此间所无的物事,纵然对仗工整,终究差了一层。孟士元思忖良久,终无可对,正待开口认输,却听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这有甚么难对?我爹爹不愿同你一般见识,待我来对。”众人见帘幕后转出一个眉目如画、清丽秀美的小女孩儿,才只七、八岁年纪,正是孟丽君,她不能见客,便悄悄躲在帘幕后面瞧热闹,这时见有人挑衅,不由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那书生先是一惊,随即见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能对出下联,抢在孟士元出声阻止之前,大声道:“好,你来对。若是对不出,或对不工整,那便怎样?”孟丽君傲然道:“我既然站出来,便是代我爹爹应对,若是对不出,或对不工整,便是我爹爹徒有虚名。但我若对上了,你可服气?”那书生笑道:“倘若小姐小小年纪,便能对出我的对子,孟提督自然家学渊博、无人可及,在下岂敢再不服气?”语气之中却满是嘲色。

      孟丽君道:“好。”伸出小手,轻轻摇了摇。众人俱都大惑不解,还有人本就不信她能对出,只当是摇手认输。却见那书生脸色大变,露出一股绝不相信的神情,慢慢地,又变成心悦臣服之态,上前向孟士元深深一揖,道:“在下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人请恕在下先前狂妄无礼。”转身便走。孟士元忙道:“兄台且慢。宴席方酣,何不留下多喝几杯?”那人原想自己扰了孟府的寿宴,不好意思留下,但听孟士元开口挽留,语出诚挚,终于留下。回头看孟丽君时,早已经退入内室。

      席间便有人问起孟家小姐适才的下联,那书生道:“小姐玉手轻摇,下联便是‘玉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众人都称妙极。那人又道:“对联却倒罢了,也算不得十分工整。只是小姐年纪虽小,心思实在敏捷之极。说来惭愧,在下出上联时,便已在厅中细细察看过,绝无可对之物。然而小姐玉手轻摇,登时便造出了一件可对的物事。我等俗人只知满厅里找,小姐却能跳出这一层束缚。这其中的差别,委实天差地远!”

      经过这件事情,孟丽君的才名,便在昆明城里流传开了。此后数年,愈来愈盛,加上孟丽君略大了几岁,容貌越发清丽无双,才引来了络绎不绝的求亲之人。

      那书生此后与孟士元甚是交好,他姓何名替,字更之,原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一年后进京会试,中了二甲,先入翰林院,两年后外放兰州任督台,官场上并不如意。此后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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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士元想起这件往事,责备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见女儿言辞上处处抢占先机,自己已然不是对手,心下暗忖:“君儿眼下还不到十五岁,就能有这份机智和聪慧,实在难得。只可惜造化弄人,将她错生作女儿身。倘若她是一个男儿,只怕真能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业呢。”想到这里,脸上登时露出惋惜的神情,半晌才道:“君儿,从前的事情,爹爹也不来责备你,只是下不为例。今后你若是再想知道些甚么,只管问我,可再别藏在帘幕后偷听了。”孟丽君笑道:“好爹爹,女儿再也不敢了。其实并没甚么,只不过心里好奇罢了。你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好不好?”

      孟士元道:“我这十数年来一直待在昆明城里,于京城中的情形知之甚少,许多事情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并不一定可靠。你想知道,我便都说给你听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太师姓梁讳鉴,表字如镜,乃是当今太后的胞兄、皇上的亲母舅。他父亲爵封晋国公,是本朝开国大功臣。太师是三朝元老,早在先帝在位时,便倚为肱股重臣。十六年前先皇驾崩,当今皇上才不过十岁年纪,先帝遗命太师辅国,总理朝政。那时天下官员纷纷入京奔丧,我和你皇甫伯父也都去了京城。我总算有幸,得见了太师一面,如今虽已过去了十数年,我却依然不能忘怀。太师为人刚正耿直,不怒自威,令人一见之下便肃然起敬。”说到这里,脸上满是景仰之色。

      孟士元顿了顿,又道:“更有一件事情令人好生敬重:太师已故夫人姓景,据闻与太师夫妻和睦,恩爱非常。夫人膝下只育有一女,并无男丁,有人便规劝太师纳妾,以传子嗣,太师却执意不肯,那也就罢了。不料景氏夫人命薄,三十几许上便故去了,那还是二十年前先帝在世之时,先帝体恤太师,颁旨将华阳郡主许配给他为续弦,不料太师待夫人情深意重,竟然抗旨不从,也是他性情耿介,惹得先帝龙颜震怒,将其连降三级,欲逼得他回心转意。然而太师竟不以为意,言道纵然丢官弃爵也断不能从旨,先帝无奈,只得撤回圣命。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富贵无伦,却能守义不移,二十年如一日,当真可敬可叹。”

      孟丽君和苏映雪都听得入神,孟丽君拍手赞道:“这位太师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那景氏夫人想来必是一个奇女子,方能得太师如此相待。不过,爹爹比之太师,却也丝毫不差。”孟士元想起亡妻,默然不语。

      孟丽君忙岔开话题,问道:“太师如今有多大年纪了?”孟士元想了一想,道:“十六年前我拜见太师时,他大约四、五十岁之间,如今该有六十多了罢?对了,四年前皇上颁旨传告天下,庆贺太师六十岁寿辰,那么他今年该当有六十四岁了。”

      孟丽君又问:“就是那年进京,爹爹结识了大胡子伯伯,是不是?皇甫伯父也是那次之后,就一直留在京城里,是不是?”孟士元点头道:“不错。那时我和你皇甫伯父都不过是总兵之位,皇甫大哥武艺精湛、臂力过人,端是一员虎将。也是他时来运转,竟结识了当时的兵部侍郎呼延宏老将军,那呼延老将军对皇甫大哥甚为赏识,作主将他调入兵部。这十六年里,万里迢迢的,我们哥儿俩虽有音信往来,却再没见过面。如今你爹爹我不过小小一个云南提督,皇甫大哥却早已升作兵部侍郎了。”说着长叹一口气,话语中颇含英雄没落之气。

      孟丽君心知爹爹素来对行军作战之能甚为自负,他“儒衣神将”的声名非同小可,十数年前当真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但近年来他只闲居在家,并无丝毫用武之地。然而这些年却非没有战事,只是朝廷从不征召于他,他虽韬略满腹,终归无法施展。既无军功,提督之职一任便是十年,再也升不上去。就如此番两广提督李延亭起兵作乱,贵州、四川、江浙一带的兵力尽数上前御敌,朝廷却无旨意调他前往,便好似压根儿没有这么一个人一般,怎教他不生英雄没落之感?

      孟士元只片刻间便控制住情绪,接着道:“八年前,皇上一十八岁,娶了一位刘皇后,便是如今那国丈刘捷之女。皇上大婚后便开始亲政,太师退还朝政大权。也是太师年岁渐高、精力衰退,又想着既是皇上亲政,他不便多加干涉。如此一来,却被刘捷趁虚而入,一面用声色犬马迷惑皇上,一面遣心腹之人占据朝廷要职,渐渐掌握了朝权。几年之后,等到太师发觉之时,他羽翼已丰,在朝中占有隐隐可与太师分庭抗争之势,而最要紧的便是,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宠幸无比……”孟丽君“哼”了一声,不屑道:“这小皇上可糊涂得紧。”

      孟士元急道:“君儿,不可说出这种目无君上的言语!若被人听见,告了出去,只这一句话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孟丽君骇然道:“有这般严重吗?”孟士元叹道:“你一个小女孩儿,哪里知道官场险恶,宦海沉浮之风波!有多少忠臣义士,都屈死于一时的言语不察!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孟丽君一凛,不再言语。

      孟士元续道:“刘捷此人阴险狡诈、刁滑无比,偏又不学无术。自他把握朝政大权后,起用之人均是吹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辈,正直有才之士遭到排挤、不得重用,异己之人更被他借机戬除。短短数年之间,朝廷上下已是乌烟瘴气,朝纲不整。皇上被刘捷一手掌控,如蒙在鼓里,万事不闻;太师年岁渐高,一人之力、力不从心;老丞相寿王爷虽挂名丞相,向来不问朝政。如此便只得任由刘捷骄纵跋扈……”孟丽君插口问道:“寿王爷是谁?”孟士元道:“他是先皇的叔父、当今皇上的叔公,官拜丞相数十年,若论资历,再无人能及得过他。早在先帝在位时他便已不问朝政,如今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等闲难得上朝一次。”瞥眼见孟丽君欲言又止,问道:“你想说甚么?”

      孟丽君道:“依女儿所想,这位寿王爷既已不问朝政,就该让出这百官之首的丞相之位呀。”孟士元道:“依理原该如此。但官场之上,‘理’字常常大不过‘情’字。有多少事情,都是碍于人情而悖于天理。你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孟丽君站直身子,大声道:“我才不要懂呢!倘若天下人人都不懂这些,也就不会有这许多徇情枉理的事情发生了。世上万事本应上合天理、下应民心,除此之外,私情种种,都该一概革除!”

      孟士元见她神情激动,俏脸胀得通红,目光中泛出迫人的光彩,虽然年尚稚幼,一席话说得正气凛然、豪气干云。有一瞬间,竟恍惚觉得身旁的女儿似变了一个人,令自己好生陌生,又颇觉敬畏。

      他定一定神,正待说话,见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女进来回道:“苏夫人已经备好餐饭,请老爷、小姐后厅用饭。”她圆圆的脸蛋,容色秀丽,两只大眼睛甚是灵动。

      孟士元站起身子,看了看女儿,笑道:“以后有空再慢慢聊吧。”回顾苏映雪一眼,叮嘱道:“雪儿,你将这柄如意拿给你娘看过,再替君儿好生收起来。”苏映雪应道:“是。”孟丽君这时已稳住心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语,不由微觉羞赧,幸喜爹爹并未多言。

      当下众人一齐来到后厅,一个三十几许的美妇人迎上前来,向孟士元问道:“老爷,怎么不留下林公子一道用饭?”正是苏映雪的母亲叶蓉娘。孟士元摇头不语。

      苏映雪手捧如意上前道:“娘,你瞧!”叶蓉娘一见如意,全身一震,脸色陡变,抢在手中细细察看,颤声道:“这……这如意……这是……”孟士元接口道:“这是皇甫大哥托林家侄儿带给我的礼物,我已经转送给君儿了。”一面说,一面暗使眼色。叶蓉娘立时明白他的心意,轻吁一口气,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神,见孟丽君投来疑问的目光,忙随口解释道:“噢,是我看花眼了,乍一看,我还道……我还道是先夫遗下给我们娘儿俩的那柄如意呢!”苏映雪不安地叫了声:“娘!”

      叶蓉娘道:“我没事儿。”将如意还至苏映雪手中,叮嘱道:“这可是件贵重的物事,你替小姐好生收起。”苏映雪道:“女儿知道,这就收起来。”说罢转身去了。叶蓉娘拉着孟丽君的手,笑道:“小姐,今儿我吩咐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汽锅鸡和荷叶粉蒸肉。”

      孟丽君给叶蓉娘拉着手走到席上,一时脑中闪过数个疑窦:她曾见过叶蓉娘亡夫遗下的如意,和眼前这柄大不相同。这柄如意晶莹剔透、温润光滑,是世间罕有的珍宝,任谁一见之下也不会看错,所谓看花眼云云,定是推脱之辞。“究竟蓉姨隐瞒了甚么?到底这柄如意是甚么物事?为甚么见了它,蓉姨竟会脸色大变,爹爹也变得颇为古怪?它真是皇甫伯父送给爹爹的礼物么?”

      孟丽君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没开口询问。一则,爹爹和蓉姨二人,是世上待她最好、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纵然有事隐瞒,必定事出有因;二来,蓉姨既推说将这柄如意错看成亡夫的遗物,若出言询问,必会触及她和雪妹的伤痛;第三,自己近几日正有机密大事要做,无暇分心去想这些问题,不如等了结了那桩大事之后,再来全心考虑此事。

      叶蓉娘拉着孟丽君的手走到席间,待孟士元在主位坐下,将孟丽君送至他右侧坐了,自己坐在孟丽君右侧,苏映雪收好如意回来,在下座相陪。席上菜肴十分丰盛,桌上摆着五副碗筷,地下设了五个座位,想是叶蓉娘以为孟士元必会留林修贤用饭。

      叶蓉娘吩咐道:“撤下一副碗筷。”先前那青衣少女便上前来取,孟丽君笑道:“何必麻烦呢!蓉姨,就让兰儿坐下陪我们一道吃好了。”那青衣少女名唤荣兰,是孟丽君的贴身丫鬟,闻言赧道:“婢子不敢。”一面说,眼光一面向叶蓉娘望去。叶蓉娘看了孟丽君一眼,说道:“兰儿,既是小姐要你相陪,你便坐下罢。”

      众人都是一惊,他们知叶蓉娘素来最讲尊卑位次,从来不能容忍越位僭礼之事,孟氏父女反倒不甚计较。孟丽君待荣兰也如同姐妹一般,让她坐下一道用饭,心知爹爹必不会拦阻,蓉姨开始一定不允,自己好言求恳几句,她说不定就允了。不料她竟如此爽快地答允下来,又是欢喜,又觉反常。

      孟士元却明白叶蓉娘心意,暗叹一口气,心道:“自明珠故世后,蓉娘便如君儿的亲生母亲一般,难怪她不舍得,此刻对君儿这样百依百顺。其实,我又何尝舍得呢!”

      荣兰大喜,仍不敢就座,孟丽君提醒道:“还不快谢过苏夫人。”荣兰忙道:“是。谢谢老爷、小姐,谢谢苏夫人!婢子告座。”将椅子挪到下座,侧着身子坐了半个座位。

      席间叶蓉娘不住给孟丽君挟菜,孟丽君见她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却竭力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不由好生奇怪,强自压制住寻根问底的意念,暗道:“此刻不宜节外生枝,左右不过数日工夫。事有轻重缓急,那是关系数百条人命的大事,待我将那件大事办妥,回来再细细询问蓉姨,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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