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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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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小城还没有荒废,黄泥的地上盖着许多早期移民钟爱的灰砖房子。男人们光着膀子,在城边的矿井里挖煤,女人们披着头发赤着脚,一边洗衣做饭一边拉扯孩子。
虽然只是大迁徙路上的一个落脚点,但还是有无数的人在土坎子这个荒凉的星球上出生,死去,度过一生的光阴。
黎婴和晓彤都出生在土坎子,在弥漫着煤灰的空气中长大,每天在杂乱无章的矮房子中穿行,去一间没有窗户的教室里读书。那时候的孩子们还只学语言和算术,黎婴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早就分得清胡虎星语的所有七种读法,对数学很敏感,分得清几何图形,晓彤也很聪明,虽然只掌握了胡虎星语的六种读法,但她和晓彤一样是为数不多会说地球老家语言的人,所以黎婴和晓彤成了朋友,她们喜欢用别的孩子很少会用的地球方言交谈,手拉着手,每天做什么都在一起。
住在土坎子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有钱的人都挤到几个新发现的,风景宜人环境舒适的星球上去了。不过黎婴的父亲是中央政府派来的行政官员,家境比晓彤这种地道的矿工家庭要略好一些。虽然自己家略大一些,每个中央政府规定的休假日里,黎婴总要去晓彤的家里玩,她总觉得自己在那里自在些。那时候孩子们还没有什么玩具,她们经常自己弄些东西来玩,容器的碎片,箱底的破烂,都能成为她们的宝贝。黎婴经常从家里偷一些父亲发公文的纸出来,裁成条状,假想那是回地球的船票,自己伪装成售票员,彬彬有礼的对晓彤说:小姐,这是你的船票,土坎子号即将起飞,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
其实,她们并不知道地球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父亲祖父也不知道,移民们离家已有好几代,地球在渐行渐远的传说中变成了一处天堂般的所在。郁郁葱葱的森林,水蓝沙白的海滨,充足的雨水,明澈的阳光……在这样的想象中,人们不禁怀疑,祖辈为什么要遗弃那样令人神往心醉的家园。
“是因为外星人来了,他们赶走了我们。”黎婴这样说。
“我们为什么不还手?”晓彤问。
“还手了,可是我们打不过他们。”
“……那我们就逃了?”
“不是逃,是把地球让给他们,我们有更好的去处。”
“哪里?土坎子吗?”
“土坎子算什么,我爸爸说,中央政府所在的伊兰星,是个比地球还要美的地方。”
后来没多久,黎婴就离开了土坎子,跟父亲到了伊兰星。走的时候晓彤很羡慕,“你就要去比地球还美的地方了。”她这么说。
多年以后,晓彤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总要感叹,十一二岁的孩子,竟一点也没意识到,离别就要到来。
黎婴的父亲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从最小的职员做起,一步步走向官僚体系的上层,只有履历表还能显示出他曾是一个荒凉星球上的小小行政官,他以及他的家人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付城里大人物的做派。
只是除了黎婴。
邮政公司每月派一艘船去土坎子,运送一些邮包和信件。每到了固定的日子,黎婴就守在航空港,拿晓彤给她的回信并寄出新的信件。信里无非是话话家常,谈谈功课什么的,可黎婴把它当作每月唯一的慰藉。她在伊兰星的日子并不好过,在这里,父母和兄弟们有自己的爱好,只有她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与环境格格不入。伊兰星的学校教授的课程要复杂的多,她的语言天分在淑女课程上派不上一点用途,地球方言也没什么人用,学生中流行的是时髦的变音胡虎星语。科学课倒是很适合她,可伊兰星的女孩子不需要懂得科学。
“我们是上等人,”她的新同学这样说,“那些加加减减的事不是我们做的。”
一开始,黎婴对新环境还有几分因新奇而来的好感,天虽然不像从前听说的那样蓝,总比土坎子的黄沙漫天要好得多;她还跟家人去过几次海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水,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那时候的感觉还是蛮好的,可是后来一点点的,这点好感也磨没了,只觉得伊兰是个漂亮的大玻璃瓶子,人装在里面,动不能动,叫不能叫,就快憋死了。
晓彤继续过原来的生活,念书,干家务,收集很多废弃的东西,把它们改成自己的文具或玩具。
土坎子其实也在一点点改变,只是总呆在上面不觉得。晓彤觉得土坎子仿佛是一片时间不光顾的地方,一切都凝滞了,人们麻木地,甚至是悠然自得地,过着清苦的日子。
晓彤有时候觉得黎婴有些好笑,总正经兮兮地和自己谈论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连着几封信都一本正经的和自己讨论原来学校背后一家小吃摊上的烧饼是甜的还是咸的,晓彤不胜其烦,,终于决定亲自去买一个尝尝。
可是到了记忆中的地方,晓彤却找不到那家摊子了。
“那个卖烧饼的呀,去年死了。”路边晒太阳的老太太这样告诉晓彤。
那一刻,晓彤觉得怔仲。原来,时间已经飞快地过去。
没多久,她就见到了黎婴,脸色苍白,身量消瘦,楚楚可怜的站在土坎子上唯一的飞船起降场上。
“你回来了?”晓彤说。
“是,回来了。”黎婴说,然后就开始哭,抱着晓彤的肩膀哭。
这时候晓彤发现,自己比黎婴高半个头,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黎婴比她略高一点。
是有些时间过去了,晓彤想,有些时间过去了。
当然有些时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
晓彤没有问黎婴怎么会突然回来,只是拎着她的行李往自己家走。小镇已经入夜,恒星的光照不到这片土地上,两个女孩子手牵手,走在没有路灯的街上,周围人家零落的灯光映出她们的影子,一晃,一晃,仿佛多年前的情景。
只是,女孩子已经长大。
那一晚她们挤在晓彤的小木床上,聊了很久很久,几乎没有睡觉。黎婴出奇地亢奋,不停地说话,用地球方言说话,晓彤几乎跟不上她的思维,刚刚还在说儿时玩过的某个娃娃,马上又开始说小时候的那个同桌,一个红鼻头的男孩子。
天刚亮黎婴就爬起来,跑到小镇唯一的街上,去找每一个认识的人,大声地对他们说:我是黎婴,还记得我吗?我回来了!
晓彤跟在她背后,并不说什么,只是随她去。
到了晚上,黎婴拎着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包,又回到了飞船起降场。沉默了一天的晓彤终于说话了。
“黎婴,你要去哪里?这不是回伊兰的飞船。”
“我去西隆。”
“西隆?……你被选中了?”
“对,第七批,要培训几年,我无比自豪。”
“黎婴……”
“好朋友,好晓彤,为我高兴吧,我只找得到你分享我的快乐。”
“你在拿性命开玩笑!”
“谁又不是呢?……再见了晓彤,我的好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飞船上了天,晓彤才敢让眼泪流出来,她捂着脸一路奔回家,用毛巾堵着嘴号哭。
土坎子的确闭塞,但西隆计划这么大的事还是传得进来的。人类的迁徙已持续了太久,有些人不愿再走,渴望回到祖先居住过的故乡去,当然,这样的想法谁都会有,但是一旦拥有几个行星的大富翁有了这种想法,想法就非变成现实不可。塞尔•西隆就是这种人,这个偏安一隅,做了几年西隆土皇帝的富翁,决定派人回地球看看。当然,不能走祖先走过的路,他可没有几辈子时间来等消息。
“我也懂科学的,”据说这个富翁懒洋洋地说,“我看过几本科幻小说,上面说过什么虫洞跃迁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总有办法的,很快地去,很快地回来,告诉我那里现在什么样。”
大人物的一句话顶得上寻常人的几千几万句,西隆先生说了这话没多久,实验室也建起来了,理论模型,动物实验也都做完了,剩下的只有一项。
“那就找个人试试呗。”据说西隆说这话时眼皮都懒得眨一下。
只是这回他的话没那么大的魔力,连续六次实验都失败,前几次一共有十一个人送了命,最后一次,西隆中心实验室的房顶都被炸飞了。整个移民联邦十七个星球,似乎都被炸得震了三震,西隆成为让每个普通人心惊的地方。
但是很奇怪,这么危险的事,还是有人会做,晓彤先前就疑惑,为什么一次试验失败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二次失败了,还有第三次,总会有一天,西隆会再也招不到人吧?
可现在看来,晓彤还真是幼稚,第七批实验者报名极踊跃,黎婴不知打败了多少竞争对手。
很久以后,晓彤才知道黎婴为什么这样做。那一年晓彤二十岁,到伊兰星去读大学,到伊兰的第一天,就听到学校两个男孩子议论黎婴。
“听说西隆的第七次实验要开始了。”
“据说这次的志愿者是个女的。”
“你不知道么?三年前想考伊兰工业大学,被拒收,一气之下就报名当志愿者了。”
“女孩子,上工业大学?很好笑。”
晓彤站在他们旁边,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天晚上,晓彤翻出从前黎婴的信,从分开的那一天,到黎婴去西隆,五年,两百五十六封。上面说“晓彤,我不喜欢这里”,“晓彤,这里没人会说地球话”,“晓彤,我做了个极复杂的模型,可是没人夸我”,“晓彤,晓彤,晓彤……”
那一晚晓彤哭了很久,她已经很久没哭过,这么一哭,才发现自己已攒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
不过,天亮之前,她就擦干了眼泪。
那以后,她几乎没有再哭过。
晓彤听黎婴说过,从前,祖先们住在地球上的时候,女孩子们可以做男孩子们做的事,可以得到同男孩子一样的待遇。可是现在不成,新居住地恶劣的环境彰显出男人的强悍与女人的柔弱,在穷困艰苦的地方,人们崇尚原始的力,女孩子是没有用处的;在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像伊兰,人们又开始推崇淑女教育,高贵的女孩子还是应该不中用,除非当花瓶也是一种用处。
可晓彤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没有用的,当然,黎婴也知道。
总有一天,她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晓彤读的是伊兰一所二流学校,学秘书,移民联邦穷苦女孩子最常做的工作。和她们学校一墙之隔的,就是伊兰工业大学,黎婴当年想去的地方。晓彤见过很多那里的男孩子,没有哪个比黎婴强,她觉得。
那个秋天,西隆中心第七次实验要开始进行已经不只是一条小道消息,报章上面开始登载黎婴苍白的小脸,她穿着连身的航天服,乌黑的头发剪得极短,站在塞尔•西隆身边,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晓彤捏着报纸,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童年好友已经出落得那么漂亮,但是那么落寞。
那以后关于黎婴的所有消息,晓彤都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西隆七号走的时候,她正在参加一个考试,整间屋子很安静,偶尔有一点响动晓彤就会反射性的抬头,以为那是西隆七号发出的声音。其实她心里清楚,西隆那么远,怎么会有声音被自己听到。
黎婴的运气实在不错,晓彤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晓彤的科学课程不是很好,所以她很难弄懂那纷乱的时间与空间,更不明白为什么祖辈们走了好几代的路,黎婴三十年就可以打个来回,她的心里常存着惶恐,深深的惶恐。
晓彤的同学们大多同她一样,从最穷,环境最恶劣的星球来,这些女孩子们大多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盼着能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最好能找到一个好丈夫,整个联邦气氛也跟学校里一样,懒洋洋的,安于现状的心态大行其道,人们已经厌倦了迁徙,厌倦了无止境的探索,伊兰时报就说“迁徙?我们为什么要迁徙?伊兰就是我们美丽的家,人类会永远在这里安居乐业。当然,也有例外,塞尔•西隆先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后一个冒险家。”
只是,他是在用别人的性命冒险。
晓彤的成绩很优秀,在那样平庸的人中间她不可能不优秀。然而她也和别人一样迷茫,不知道明天要做些什么。
有一天学校里来了大人物,学校里的头头脑脑都挤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凑热闹,不一会儿,校长亲自跑到教室里来。
“商晓彤,你来一下。”他少见的和颜悦色地说。
晓彤懵懵懂懂的跟在校长身后,走过学校长长的走廊,校长不时回头看她,脸上有一种谄媚的笑容,恒星桔色的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极诡异,极诡异。
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门外堆着的一众人等哗啦啦让出一条路来,校长小跑着到了门口,战战兢兢的巧了三下门,待里面说了声“进来”,才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猫着腰探身进去,刚想说话,里面的人已经打断他。
“让她进来吧。”晓彤觉得那声音很平和,可不知为什么,校长居然打了个寒颤。他弯着腰退出来,拼命的打手势给晓彤,周围的人也都低声嚷:“快进去!快进去!”
晓彤莫名所以地推门进去,一个略略有些发福的男人坐在校长的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等等,这人怎么会如此面熟?
“你是商晓彤?”那人忽然发话了。
晓彤点点头。
“认识黎婴吗?”
“认识。”
一瞬间晓彤想起了这人是谁,他并不常在公共场合露面,但有一张照片晓彤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要看几遍,那里面他站在黎婴的旁边,对,他就是塞尔•西隆。
有那么三两秒,晓彤的确有些紧张,但随即就镇定下来。
西隆接着说:“黎婴临走前提到过你,要我给你一份工作。”
“她还说什么?”
“还说什么?大概就是不回来了之类的话吧。”
晓彤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学什么的?”西隆问。
“秘书。”
“那就好办了,明天到西隆来报到吧。”西隆说完这话就站起来往外走,晓彤愣了一下,跟上去说:“等一等,西隆先生,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西隆转过身来看着她,“什么意思?给你一份工作的意思,除非你愿意等毕业后到那种乌烟瘴气的事务所混日子,不然的话,到西隆来吧,我们总公司秘书处给你留了个位子。”
晓彤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西隆已经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门口守着的人哗啦啦跟上去,亦步亦趋的把他送到门口,直到他的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渐渐散去。
晓彤从前并不相信真有什么人能轻易改变别人的命运,可塞尔•西隆真是有这种能力的人,她一直以为,伊兰就是她所能奋斗到的尽头了,可现在,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她可以到更神秘的西隆星去。
西隆的风貌和伊兰有很大不同,天幕总是同一种淡淡的紫,晓彤记得黎婴说过,在地球老家的古老传说中,天堂就是这样一个颜色。
可这里不是天堂,这里是塞尔•西隆的私人领地。
晓彤是西隆庞大商业体系中的一个小卒子,每天负责一个小部门的公务信件,同组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已经在那里呆了二十多年。
“小姑娘,”她对晓彤说,“你可能会在这屋子里呆一辈子,就像我一样。”
晓彤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周围,廉价矿石加工成的文件架,数不清的公文,再往外,是琥珀色的墙壁,以及窗外恒星玫瑰色的光芒。
不,我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晓彤想,没有谁会在某个地方呆一辈子,我不会,黎婴不会,人类,也不会。
黎婴的消息第一次传回来的时候,晓彤已经是那个部门的主管,塞尔•西隆直接把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
“商晓彤么?黎婴问你好。”西隆甚至没有自我介绍,晓彤等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
“黎婴?黎婴她在那儿?”
“现在?现在不知道。她发回信息的时候,正在仙后座。”
“……她,好吗?”
“应该还好吧,她说想知道你怎么样了,我才想起,还有另一个小丫头在我的公司里。”
“请告诉她我很好。”
“好的,……干脆,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吧。”
虽然说了“进来”,但西隆还是一直低头看文件,直到晓彤坐在他的面前才抬起头。
“你是……商晓彤?”他显然有些不确定,晓彤点点头,打量自己的大老板。六年没见,塞尔•西隆一下子老了很多,外面传言他已经快八十岁了,但没有人真的知道他的确切年纪。按他的计划,再过二十四年他就知道地球老家的情形,然后会再花十五年或更短一点的时间回去。那时候,他大概一百二十岁,还不算太老,不算太老。
“你,已经做到部门主管了?”塞尔•西隆的声音从宽大的书桌后面飘过来,如世人传说的那样捉摸不定。
“是的。”
“那么,调到我这里来吧,这几年我的记性差了好多,需要个人来打点些杂七杂八的事。”
就像几年前走出那件破旧腐朽的学校一样,又是因为西隆的一句话,晓彤走出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办公室。这一次,晓彤坦然了许多,老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呆在那里。
因着这次升迁,晓彤一跃成为西隆乃至伊兰的新闻人物,一个年轻女子,短短几年间平步青云,在那样一个男权的社会里,没法不引人遐思。
晓彤不管这些,她只知道,从新办公桌旁的石英窗往外看,紫色的天幕分外迷人。
塞尔•西隆没有传言中的那么高深莫测,或许,是因为他老了。晓彤对这位自己的衣食父母隐隐的有一股恨意,就是因为他,可怜的黎婴远走天涯。
每天西隆都要走到办公楼的顶层,守着一台巨大的天文望远镜看那么几个小时,晓彤就站在露台陪着,有一段时间雨水特别多,轻飘飘地落在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的味道。
“你觉得这气味熟吗?”西隆这样问她。
“似曾相识。”
“是岩石花的味道,那种花只长在胡虎星,我记得那时候,伊兰和西隆这一片行星刚被发现,胡虎星上的有钱人都一窝蜂地搬迁,我从贫民窟的小门洞里钻出来,跑到航天站看他们大大小小的行李,惊叹他们怎么用得了那么多的东西,亮晶晶金灿灿的东西从脖颈挂到脚踝。”
晓彤下意识的往他身上看,这位富可敌国的先生身上没有半件饰品。
西隆接着说:“我下决心要出去闯荡,走的时候正是花开的季节,我们家小屋子周围长满了岩石花,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晓彤听了感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她没有闻到什么岩石花的味道,她闻到的是玉簪的味道,那种白色的,球状的花,她和黎婴幼时常插在头上。
“西隆先生,”她轻轻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知道地球是什么样的么?”
“不,我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那样锲而不舍的要回去?”
“回去?不,我不想回去,我只是想去看看它现在什么样了。”
晓彤愣了愣,积蓄了多年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她说:“就因为想看一看,你就要让那么多人去送死?研究高倍的天文望远镜,发射探测器,不都能让你看到地球吗?”
西隆仿佛是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说:“小姑娘,你在生气。”
他从天文望远镜后面的椅子中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你在担心黎婴?你觉得是我害了黎婴?”
晓彤大着胆子不理他。
老人笑一笑,说:“我离开生身之地这么久,可却依然觉得,童年记忆中的故乡是最美的,人类,大概也一样,谁会不想亲眼去看看童年时的故乡呢?至于黎婴,你想必知道,除了浩渺的星空,她还能去哪里?”
晓彤不回答,静默了一会儿,走到天文望远镜后。
“哪一颗是地球?”她问。
伊兰,西隆等几个较繁华的大星上,人均寿命已经到了一百二十多岁,可大富翁西隆却没那个寿数,和很多一辈子没生过病的人一样,他没有任何预兆的倒下了。
那时他的身边有许多人,西隆财团正举行创立六十五年的庆祝会,晓彤就站在他的身后,眼睁睁看他徐徐躺在地毯上,她低呼一声,叫来几个工作人员把他抬到休息室,西隆气息微弱,身体颤抖。
医生赶到之后没多久,西隆静静地死去。
那一刻晓彤心里想的是:黎婴怎么办?西隆死了,他的计划能否继续?黎婴,可还回得来?
西隆的身后事一团糟,他没有子女,没有立遗嘱,没有律师替他打理财产,偌大的西隆帝国一夜间土崩瓦解。晓彤丢掉了工作,黯然地回到伊兰。
也就是那一霎那,晓彤忽然发现,联邦的繁荣,也已经土崩瓦解了。拖着行李站在伊兰的航空站,她弄不明白,不过十多年没回来,昔日美丽的伊兰怎么就变成了一个蝗虫窝。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人,奇奇怪怪的高楼挤在一起,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在它们的缝隙中挣扎着行进。晓彤叹口气,这就是今后要生活的地方了。
从前在宽大的石英窗后看西隆紫色的天幕,她几乎觉得自己的梦要实现了,但现在,站在滚滚人流的一角,梦,终于要随风而逝了。
晓彤往天上看,黎婴,她应该已经到了吧,到了我们的故乡,那个天堂般的所在。那里,总还有些梦容身的地方吧。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晓彤嫁了人,做了母亲,拉扯着孩子,在污浊的空气和纷乱的人群中挣扎着度过一天又一天。孩子的眼睛明亮清澈,仿佛当年的黎婴与晓彤,与她比,晓彤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腐朽,黎婴,以及想象中的地球,那些她心底曾经的慰藉,已经远去,仿佛不见了踪影。
又一天,那一天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她都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女儿在读大学,丈夫已经要退休,对,就是那样的一天。那一天她挽着菜篮经过中央政府门口的广场,有一群学生在政府门口示威,她年轻的女儿也在人群里面。
“小婴,你在干什么?”她走上去问。
“抗议政府搁置航天计划!”
“航天……计划?”
“对,还要抗议伊兰的一流理工学校拒收女生!”
晓彤愣在那里,印象中,仿佛有个女孩子也渴望学习科学,是谁来着?
她挽着菜篮子回到家,脑子混混沌沌。门口有几个衣着严肃的人在等她。
“是商晓彤女士吗?”他们问。
她点点头。
“请跟我们走。”
“你们是谁?”
“这你不要问,是黎婴想要见你。”
晓彤愣在那里,记忆的深渊里伸出了一只手,把她拉向了不知名的深处。
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一座保安重重的建筑里,面前是无数的仪表和巨大的屏幕,黎婴的脸就在那屏幕上。
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对着个话筒讲话:“黎婴,你的朋友我们已经找来,你有什么要说的?”
屏幕上的人显然凝神看了好久才敢确认晓彤,她说:“晓彤,你老了好多。”
“是,黎婴,你在哪里?”晓彤问这话的时候眼角有泪光闪过,黎婴显然是看到了,她笑一笑说:“在你的头顶,晓彤,我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着陆?!”
“你身边的那几位要员不希望我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带来了远方的消息,远方的希望,这会让本就躁动不安的伊兰骚乱,他们说。”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们不过是想把人类捆在伊兰上,新的希望里会有新的英雄,新的领袖,他们大概怕这个。其实,我才没有带回来什么好消息。况且,谁希罕回去。”
屏幕上的人叹了口气,接着说,
“晓彤,你记不记得,我走之前,去过你家一次。”
“当然记得。”
“我记得到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如儿时一样牵着手,走过没有路灯的巷子,周围人家各式各样的窗里投出或明或暗的光。我留心数了一下,那巷子里一共有七十八扇窗,七十八扇窗的光仿佛照亮了那巷子,仿佛照亮了我的路,然而我又看不真切,看不分明。可是我心里明白的知道,路的尽头有你的家,有我童年时最美的记忆。
这些年,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太空舱里,周围每一颗恒星的明灭都让我想起那一晚七十八扇窗里投出的温馨灯光,我心里明白的知道,我路的尽头,是人类童年时最美好的记忆。
可是晓彤,我失望了,我失望了,并没有一个天堂般的所在,即使曾经有过,也已经堕落成地狱。地球已经是一具飘着的僵尸,已死亡的躯体在慢慢风干,慢慢风干。”
“黎婴……你真的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我现在的位置看得到伊兰,多年前,它还鲜艳美丽的时候,我都不曾喜欢过它,如今,它正一步一步地往地球的模子上走去,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我干吗要回去?”
“那你要去那里?”
“不知道,继续走下去,走到哪是哪,总会有个地方,如我们想象般美丽,七十八扇窗的小巷深处,总会有我最美的童年记忆。再见,晓彤。”
晓彤走出那建筑的时候,有脸色阴沉的人过来警告她对刚刚发生的事保密,晓彤嘲讽地一笑,并不答话。
回到家,年轻的女儿正在酣睡,她有梦想,一定睡得很开心。
然后晓彤就去了土坎子,那个仿佛前生待的地方。已经没有公共航天器去那里,她花大价钱租了一架小型的,勉强停在原先的航空站。
小城已经荒废,黄泥的地与灰砖的房,死寂地躺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的风刮过,黄色的沙子铺天盖地,仿佛黄色的挽幛。
她找到了那条巷子,一步步地走过,真的,有七十八扇窗子,巷子的尽头,是一座矮小的房子,她儿时的家。
她抬头看天,恒星光芒正炙,黎婴,你应该正在你的巷子里穿行吧?巷子的尽头,一定有儿时最美的梦想。
那,简直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