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九 ...

  •   曾经有三年,哥舒只能在梦里见父王。能在梦里见到自然称得上是好梦,但好梦之后是更无助的思念、更无望的等待,好梦有时比噩梦更糟。

      如今,哥舒很少梦到静王。他甚至很少做梦。他每天睁眼第一个看到的是静王,晚上闭眼前最后看到的还是静王。早上明明醒了却装作没醒,静王总忍不住要逗他。晚上明明睡不着却假装睡着,静王只将他往怀里轻轻带。这些孩子气的小心思总是引起静王更多的爱怜。

      凤翔一年四季都有好景致。但哥舒一个人看了一年年,看得眼里都是寂寞。春花冬雪易逝,夏萤秋月光冷,咽下积年的惆怅,沉在心头,一年更比一年深重。

      从前哥舒想证明自己不是没牙的小老虎,他愿饮冰雪踏泥泞终日在不见天日的林中蛰伏搏杀,只要能辅助父王走上万世景仰的朝阳正路。而今,他只想做一只猫,父王是正午的日光,弯弯嘴角都能照拂他每一寸毛发。

      他要的原本是他过早失去又不肯承认想要的。

      小懒猫自然也不可能真变成小懒猫。手脚伤口慢慢长好,慢慢也要让它们重新活起来。哥舒甚至比静王更急于求成。他贪恋父王把他轻握在掌心的疼惜呵护,但他一天不能行动如常,他与父王就一天不能真正坦然面对彼此。

      裴演最初让哥舒用金匙将红豆从一个碗里舀到另一个碗里,等哥舒能较自如舀起不同个数的红豆,金匙再换成金箸。

      金箸拣红豆自然要难上许多。静王自是时时陪在儿子身边,却不忍时时看儿子这样笨拙地一遍遍重复枯燥事,多是坐在不远处看书或理事。哥舒倒并不觉无聊,他本是习惯独自消遣,又是多情风雅之人。有道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拣一颗是相思一寸,落一颗是一寸相思。红豆偶尔滚落,而相思不落。

      父子两人仿佛知晓对方心意一般默契错开目光。静王凝视哥舒时,远远都能看到哥舒脸泛潮红,眼眨得飞快,却假装不知。哥舒痴望静王时,静王亦佯作不知,眼前的字却再无一个能读进心里。两人偶尔也会真的专注于手中事,抬眼看的那个便再不知有岁月。

      岁月绵长。就看是相思熬不过岁月,还是岁月抵不住相思。

      哥舒天生不安分的性子,哪肯完全依着裴演安排。何况他越来越察觉到静王陪伴他做手脚训练时的焦灼尴尬。他无比享受静王于静默中倾泻的关注和爱宠,甚至比哄他喝苦药时那些直白甜腻的亲昵更令他迷醉。可他从来舍不得父王有一丁点难过,更不想让愧疚掩盖一些于他而言必须纯粹的美好。

      拣腻了红豆的哥舒公子偷眼看静王舒展的面容,心中有了计较。

      红萼和暮蝉摆出珍珠与针线时,静王坐着没动。然而,当哥舒将连着线的针从红萼手中拈过,一点寒光划破室中持续月余的平静时,静王霍然起身。

      哥舒用针尖去对珍珠的穿孔,双手手筋为了稳定而绷紧成两根弓弦。他两只手都在微微晃动,捏着针的手像握着玄铁剑,持珠的手上亦似有千斤重。针尖与珠孔一次次接近又错开,已分不清是捏针的手不够稳,还是持珠的手不够稳。静王冷着脸默默旁观,只觉身上仿佛有滑腻的小蛇缠绕游走。

      哥舒本就是做给静王看的。他知道如今父王对他有多心软,就算他逞强也必定不忍心责怪,更说不出制止的话。他要证明给父王看,他没有逞强,他可以变回众人仰望的凤翔第一,他仍有资格做最令父亲骄傲的儿子。既然他现在是父王全部的伤口,那么他要亲自治愈这伤口。

      但哥舒的手脚筋才接好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串珠总归是太心急。针尖与珠孔再次失之毫厘,这一次用力过猛,针尖斜挑着直直刺入左手食指,哥舒急惶惶将手指凑到唇边一吮,将蹿出的一小滴血珠掩在口中。

      静王看哥舒的反应也知道这一下有多痛。他想出言喝止,口舌却麻木得不会动了一般,想出手阻拦,全身亦僵直得不会动了一般。正是他把最要强的儿子的自尊践踏脚下,如今凭什么阻止儿子拖着废了的手脚将自尊捡拾回来?当初丧心病狂下毒手时都没有痛心疾首,如今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来骗谁?

      静王不动,哥舒便继续。静王越是不动,他越是癫狂,仿佛一定要抢在静王制止之前给彼此一个交代。他五岁之后的人生里,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靠自己争取。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因愧疚而生的怜爱能持续多久?何况他还令父王失去他追求毕生的帝业。

      这样想着,原本在胸口烧的火瞬时蔓延到全身,全身肌肤热得绷紧,双手抖得更厉害,此刻无论身心都急需一个出口。针尖终于寻到了珠孔,仿佛黑洞里陡现的光明,手上心上都刹那通透,哥舒几乎忍不住欢呼出声,捏紧了针柄急急想穿孔而出,穿过之后却收势不及,针尖又一次刺入另一手指肚,哥舒下意识呼痛,用拇指按了伤口。

      哥舒不敢抬头看静王,静王却觉得室中有千万双眼盯着他,耳边有千万嘲讽的声音。他简直一刻也无法再待下去,猛转过身,踉跄逃出门去。

      “父王!”哥舒想起身,脚腕还使不上力,红萼急忙上前扶他,搀了他往外挪,磕磕绊绊好一会儿才挪到门口。

      静王并未走远,双手撑着栏杆站在回廊上,整个人萎顿如生了重病一般。哥舒望着静王背影,深埋心中多日不能见光的隐忧突地曝露在阳光下。这是他从前最熟悉的背影,他曾经一次次目送这个背影决绝而去,远去一步,心殇一缕。这是他近来最不熟悉的背影,他甚至都快忘了望着它时锥心蚀骨的感觉。

      他又惹得父王拂袖而去。从前,他不敢追,而今,他……追不上。

      哥舒惨笑着拖着两条伤腿行到静王身后。静王宽大的衣袖鼓着风,猎猎而响。哥舒大着胆子伸手扯住一角,想叫声父王却发不出声,怔怔掉下泪来。

      对静王,时至今日他也只敢亲近到这一步。他与父王之间是十一年的千山万水又三年的望穿秋水,他枕过这片衣袖又如何?他扯住这片衣袖又如何?这上面,到底没有父王身上半点温热。

      静王怎会不知哥舒追到他身后要花多少气力,怎会不知哥舒此刻心中有多少难过不安。但此刻他心里,只有以对自己的恨冻结的坚冰,连指尖都冻透,哪还有半点余力。便如当日横了一颗心割完那四刀,似乎只要痛过了极处,就麻木得可以承受更多。所以可以由着儿子一瘸一拐追上来,拉了他袖子示好也置之不理。明知这样对那个敏感如惊弓之鸟的孩子是怎样的摧残,明知这样会让这一个多月来好不容易积累起的信任荡然无存。

      哥舒无从分辨静王不理自己是因为恼怒还是心疼。稳妥起见,自然是当父王又被自己的任性不听教惹火。但至少不管自己一向多么不讨父王喜欢,这一次父王也没有直接对他发作,没有真的弃他不顾,更没再次甩开他扯着他衣袖的手,父王对他,终归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父王,我能抱抱你吗?”话一出口,哥舒自己都吓了一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