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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摊牌 ...

  •   孩子百天的那日,雪正好停了。天空晴朗无云,水洗般的干净,蓝色的天幕上,点缀着一颗硕大的宝石,我眯着眼,从指缝间看着那道迷人的光晕。
      身后的孩子终于止住了哭声,奶娘的奶汁终于打发了他腹中的郁闷。
      不是一个听话的娃——我接过虎儿,看着他的小嘴还意犹未尽的吧唧着——他比普通的孩子爱哭,仿佛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手指微微撩了撩紫红的裙裳,我起身而行,长长的裙摆拖曳在秦府明亮的地板上。
      我亲了亲虎儿的小嘴,香香的甘甜味道。
      走吧,娘带你认外公。

      整个秦府都飞扬着沸腾的气息,达官贵人们皆相到达,虎儿的百日宴,对他们而言是接近秦向书的好机会。平日见到这些,我自是躲在竹园那小小的天地里,而今日,我心情却出奇的好。心里默默地哼着小调,我紧搂着虎儿,向秦向书他们步步靠近。
      我颔首行礼,又被一旁的秦立兆轻轻地扶住。
      他在我耳边笑道:“不必紧张,又不是皇帝来了,看你,把虎儿的褥子抓那么紧。”
      话毕,他拍了拍虎儿的脸蛋,像是要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却又看了看陆陆续续到达的客人,神情犹豫了一下,又将手缩了回去。
      “随我行事即可,”他在我耳边叮咛道。
      看着他想抱孩子又不好抱的模样,我淡淡一笑,却也知道他心中颇有番激动,以前也随他出席过这种场面,虽不多,也不见他这般叮嘱过我——毕竟是第一个孩,自是希望百日宴办得漂漂亮亮的。
      突然想起他以前带我去大漠的事,虽半途而返,那时他却是个想什么做什么的脾性,现在终是收敛了许多。
      我低头看向虎儿,见这他精神得很,一双眼睛只顾盯着秦立兆傻笑。
      细细算来,秦立兆抱虎子的时间比我还多,孩子一见他就笑,倒把哭的事给忘记了。我抬起头,视线触及到那双温情脉脉的瞳子,在绯红襟领的映衬下,一双注视自己孩子的父亲的眼睛。
      那双含情目眼神一流转,落在我的脸庞上,眼梢含笑,自是说不出的情意。我回他一笑,手心却隐隐发冷。
      这一宴后,他铁定恨我入骨,毁他前程,灭他名声……可谁叫你是秦向书所骄傲的儿子!

      宴上笑语沸腾,我终是在见着了秦向书的岳父,当朝左仆射大人——已近花甲的一个老头子,蓄着花白的胡子,却有比秦向书还锐利的眼神,以及始终没松开的眉头。对于我怀中的虎儿,他细细打量了番,苍老的声音缓慢升起:“这孩子的八字……我叫道士给他卜了一卦,说这孩子非凡人,易惹三界之事,得好生看管好。”
      秦向书点了点头,应道:“定会叫立兆和儿媳照看好,岳父您费心了。听闻您身子不大好,我托人寻来一颗南海神珠,此乃延年益寿之物,朝廷事重,缺不了岳父,您老定要保重身子啊。”
      老头子虚目应了一声,朝我和立兆看来,立兆忙说道:“母亲和我都担心外公您的身子呢。”
      左仆射终是笑了一声,拍了拍立兆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块貔貅状的紫玉,塞到虎儿的小手里,道:“给孩子压惊用。”
      我忙应道:“外公费心了。”
      这老头子却看也没看我一眼,自顾自的往席上走去,彩衣、大奶奶忙迎上去把他扶在了上座。这老头子才坐下,眨眼的功夫身边就围满了道喜的人。
      然而,始终还是有人坐在座位上,自顾品茗,不闻耳边事。此人年约四十,八字眉,眉短双眼却异常有神,他放下茶杯,一抬头,双眼正好与我对视。
      李琅?我心里暗自揣摩着,却不好再问秦立兆一次。
      “李琅大人。”他身边坐的着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人,突然大声地冲他喊了一声。
      人声鼎沸,笑语连连,我仍是听见这一声,暗自向他点了一下头,他才俯下脸庞,手指轻轻点了点茶杯。
      我紧簇着眉,寻思着:未见李琅带什么家眷,也不可能叫家奴坐于堂上,坐于他身边的人那时叫他一声,分明就是故意叫给我听的。
      我给李琅的信中简单叙述了我的身世,拜托他寻找到当年陈乡知晓秦向书抛妻的证人——我个人口说无凭的事,自是有个不认识的人为证为好,再说也需要煽风点火的人——现在看来,找的人应是坐在李琅身旁的人了。
      耳边突然传来彩衣的铃笑声,我回头看她,却见她轻掩笑齿:“给你说个好笑事,方才我看见彩礼堆的太高,一倒压住个丫鬟,你没看见那情景,真是滑稽。”
      我却没有笑起来,我的眼神落在她身后的江恒上,只见他抱着手,一双清冽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我低头冷笑一声,手却被秦立兆一下抓住。
      “在看什么?”他目视前方,眉头轻挑,低声说道。
      “唔……”我愣了愣,看着他对襟上的锦雪纹发呆。
      “只许看我!”他扭过头来,火焰燃烧一般的眸子注视着我。见我发着愣,他突然一笑:“只许看你夫君。”
      他紧紧的抓住我,掌心发热。
      那是他,最后一次,抓住我的手。

      孩子的百日宴,秦立兆是最开心的一个人,他喝了好多酒,别人敬的酒他也喝,别人喝累了,他又敬回去。见他又要起身,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仰起头看向他:“别喝了。”
      他俯身冲我笑笑,唇间弥漫着醉人的气息:“高兴的日子,多喝无妨。”
      说完他起身便要走,却见我仍固执的扯着他的衣角,他疑惑的看向我。我却冲他莞尔道:“那答应我,今后不要再喝那么多的酒了。”
      那是我记忆中笑得最努力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总想对他说什么,却成了交待他不要喝那么多酒。其实,他平时是不大喝酒的——当然,不开心的时候除外。
      他俯看着我,腮边映的酡红,将他端正的五官衬的熠熠生辉。
      我还记得,初见他时,他贵如朝阳,我卑如蕨草。
      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又是这种心情?

      众人喝累了,笑累了,终究没有初时那般的好兴头,连兴致最高的秦立兆也终是喝饱了,赶着更衣去了,哦,也该是上演好戏的时候。
      我起身,从小绿那里接过了虎儿,接着慢步向秦向书走去。那一刻,我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走着那些官家贵妇优雅的莲步,却把头昂得比她们谁都还要高。
      “爹,”我向秦向书说道:“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也对、也对,”秦向书点点头,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孩子百天了,也该给他取个名了。大伙儿肚中有千书,都出出主意吧!”
      秦向书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附和起来,乱七八糟的名字叠了一地。
      我轻声笑了一起,逗弄着虎儿的小手,自顾自的大声说道:“虎儿,还不谢谢外公,给你想了这么多名字。”
      大家突然一愣,表情错愕,突然有人笑了起来:“这秦少奶奶许是太高兴了,把人都喊错了。”
      秦向书摸着胡须,指着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紧随着大家,也笑了起来。
      “没错,”我继续逗弄着虎儿的手指,冷眉看向秦向书:“就是外公,你是我爹,当然就是我孩子的外公了。”
      这一刻,没人再笑,大家面面相睽,不知个所以然。
      秦向书身边的大奶奶撑起身来,吩咐着丫鬟:“少奶奶喝多了,你们也不知道好生照顾她——”
      “住口!”我紧紧搂着孩子,冲大奶奶吼道:“你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大奶奶一愣,同秦向书,同大伙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不认识我了吗?”我向她笑道:“对,你肯定是不认识我的,在我进府之前,你们对我一无所知。”
      我低头看着仍呆坐着的秦向书,静静道:“可我认识你们。”
      我轻轻低吟了起来,抱着我的孩子,亲了亲他的脸。
      “给大家说个故事的吧,”我声音大了起来,环视众人一圈,见他们的有的好奇,有的错愕,也有窃窃私语的:“当然故事的主角,也就是我们尊贵的秦向书大人是也。”
      “住口!”秦向书一下立了起来,冲我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言乱语!”
      “你这么快就怕了?”我抖索着肩膀,讥讽着他。
      “怕什么呢?”我走到他身边,一边打量着他,一边绕了他一圈:“怕你做的亏心事被人知道?”
      “你,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对我说话?”秦向书面孔抽搐了几下。
      “对啊,你又是个什么身份,二十年前,你还不是个穷书生呗,”我嘻嘻的笑了起来,空洞的笑声下,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还不多亏我娘,我外公收留了你。还记得你在陈乡的日子吗?你和我娘,两情相悦,终成眷属。”我的声音逐渐冷了起来:“你又在我外公的资助下,进京赶考,终是摘得探花,却又不顾发妻,违国法,再娶二妻。哦,对了,还记得我娘的名字吧,陈姿。”
      大厅下,众人皆吸了一口气。
      我看向大奶奶,她一脸的震惊,胸前的红色大丽花随着呼吸猛烈地起伏着,她指着我,双腿有些发软,她身边的丫鬟忙扶着她。她头上开始冒起虚汗,喃喃道:“天啊,这不是,这不是……”
      而秦向书眉头猛得展开,眼珠子微微一颤,锐利的眼神霎那间失神,而后他忽又紧眉,目光一聚,眼中又恢复到了平日里的镇静。他,第一次,将眼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细细打量着我,我心里浮起一股莫名的得意,昂首逼视着秦向书那张阴沉的脸庞。
      “你一心想瞒着新妻子你有婚娶的事,可终还是让她知道了。于是,大奶奶派人逼死我外公,逼我娘跳河自尽。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娘已有你的骨肉,我娘为人所救,忍辱负重,嫁于他人,生下了我,”我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叙述着我夜夜的梦魇:“本来此生与你再无瓜葛,只可惜我太天真,竟带着兄妹来京城寻亲,没想到你不仅不认识你与我娘的定情信物,你的好儿子秦立舞竟然玷污了我的妹妹,害死了我的兄弟!是的,他们已经死了,于是,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话音一落,众人先是惊呼一声,继又窃窃私语起来。
      我一手紧搂着孩子,一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双蝶玉佩,玉佩上的镶金已被我扣去,恢复到破碎时候的模样:“现在你该记起它了吧,又或者你还是要像曲哥儿道出真相那天,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秦向书看了看玉佩,无所谓的笑了笑,向众人大声道:“我根本就没见过这么便宜的玉。她就是个疯子,她说的这些有人会相信吗?
      “可是,”角落处传来一个声音:“她说的这件事,还真是有这么一回事。”
      众人纷纷向来声处看去,角落处走出一个人,我一看,果真是李琅身旁的人。再看李琅,他如大家一样,认真地关心着局势发展。
      “在下陈同,以前是陈乡一个私塾里的长工,闲时无事也跟教书先生学学写字读书。教书先生膝下只有一女,唤作陈姿。”
      众人轻轻哦了一声,我看向秦向书,他颇有些意外的表情,让我的唇角不仅有些上扬。
      “陈姿小姐相貌美丽,知书达理,特别善良。她救了一名生了重病的书生,还嫁他为妻。后来书生赶考,听说摘得探花,我家小姐左等右等他都不回,却等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告诉小姐书生已娶了新妻,还将我等给打了一顿,逼得先生上吊,小姐投河。”那人说到这里,摸了摸脸,仿佛还对当日的情景心有余悸。
      我上前走了几步,问道:“请问那名书生唤谁名谁”
      那人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向秦向书看了几眼:“其实本不想说,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秦大人,当时就觉得有些打眼……那名书生,就唤作秦向书。”
      众人再是一次惊呼,有人摇头,有人叹息,还有人半信半疑。
      秦向书冷笑了几声,瞟了我一眼,走到我面前,背着手向那人问话道:“你是何人,我与你有何怨,让你这般陷害我?”
      我冷哼了一声,看着面前镇定的秦向书,他藏青的衣袖上,水纹印花正微微发抖,而袖下那双手,早已变作了拳头——拳头上,青筋暴露。
      “小的不敢,”那人朝秦向书做了个揖:“小人一与大人无冤,二也与秦少奶奶不相识,只是恰好想起了往事。”
      “那我问你,”秦向书问道:“你口里的小姐跳河时,是否有孕?”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那人摇了摇头:“小姐嫁与书生才三月,这事说不准。”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秦向书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他猛地转向我:“请问你又是打哪儿来的?”
      我没回话,只是盯着秦向书,看他想说出什么话来。
      “这个所谓的陈姿,一不知道有没有身孕,二就算她怀有身孕,最多也不过三月,跳河自尽,胎儿竟还能保住?说出来,谁信?”秦向书摊开手,向众人问道。
      这话一出,有人开始点头,有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
      好一个秦向书,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指鹿为马的本领也不是白练的。
      “你就是个疯子。”秦向书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对我下了个定论。
      “我是个疯子?又谁见过这样的疯子,费这么大功夫发神经?”我冷冷一笑,眼泪不禁迎上我的眼:“又有谁见过这样的疯子,用这样的代价,来发一次神经?”
      “还不是为我的娘,我的兄妹,我嫁于我的弟弟,也是要让这个不负责任的爹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我大喊道,眼泪滚滚地滑下脸庞,内心却寂静一遍。
      众人这下议论纷纷,娶二妻,有悖伦常,再加个当朝右仆射,这可是件大事,轻易下不得断论。
      我回头看向大奶奶他们,却见大奶奶瘫坐在椅子上,攥着手绢,双眼呆滞——是真是假,她心里清楚,最重要的是,她的宝贝儿子也蒙上了肮脏的罪名。
      再看看秦向书的岳父大人,脸色发青,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的看向我们这里。看来,秦向书的陈年旧事,或许他还不知道呢。
      我心里暗自一笑,偷偷地掐了一下虎儿,顿时虎儿放开喉咙大哭,一下给我争取了不少同情的眼光。
      “我看这样吧,”半天不说话的李琅终是开口了:“为了还秦大人一个清白,也为了让众人知道个清楚,免得给朝廷的颜面落下一个口实——众人作证,还是,滴血认亲吧。”
      “好啊!”我咬了咬唇,看向这些达官贵人们:“只望大家这双眼睛,替小女子看个明明白白。”
      “秦大人意下如何?”
      秦向书顿了顿,看了看众人,终是点下了头。

      李琅沉着一张脸,端来一个白玉碗,倒了些许水下去。
      “得罪了,”李琅向秦向书说道,用小刀割破秦向书的指头,殷红的鲜血顿时冒了出来,滴了好几颗在碗里。
      我又再次看了看大奶奶,她终是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来,眼中尚存一丝期望。
      李琅看向我:“秦少奶奶,该你了。”
      “我自己来。”我应道。
      放下孩子,从发髻上摸下一根发钗,我想也没想的就朝指头上刺去。
      一滴。
      两滴。
      三滴……
      我的血融入水中,迅速地朝秦向书的血液靠近。
      我的身躯不禁有些颤抖,鼻中的气息也稍稍重了起来。
      就是这该死的血液,让我背负了阴雾弥漫的命运,还搭上了我哥哥妹妹的两条命!
      就是这该死的血液,让我夜夜从噩梦中醒来,接着又沉睡到噩梦中去。
      现在,我的肩膀微微一松,终于可以结束了。
      我朝一脸铁青的秦向书微微一笑,好好品尝吧,生不如死的滋味。
      “融了,融在一起了。”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惊叫起来。
      秦向书的山羊须颤抖了起来,平日锐利的眼神也不知所踪,脸上只剩一片惨白——就像一具被吸干了血的干尸,僵固在众人的惊叹声中。
      然而一阵炙热的风冲了进来,我看见一片绯红,连带着那漂亮的锦雪纹,高高扬起。那宽宽的长袖,在空中猛地一扫,将白玉碗掀翻在地。
      我能听见面前那熟悉的喘气声,能感受到炙如酷夏的气息。我抬起头来,将我的视线凝固在那双沸腾着烈焰的眸子中,那一刻,身边的空气都被这双眸子烤得颤抖,连我的呼吸都被活活地给逼了回去。
      啪的一声,秦立兆的手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问候了我的脸颊。
      很清脆的一声响声,干净利落地在大厅中落下。
      脸顿时胀痛了起来,如千根针扎在了脸上。
      他掌心的温暖,才是多久前的事啊。
      头发被他这一巴掌打得散乱开来,我捂着脸回过头,冷冷地看向他,淡淡道:“你好,我的弟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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