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万福惊安》芸帐香闺

29、 连环套（上）

　　话说这竹隐正看着永琰吃包子呢，没成想正巧碰上在大街上闲逛的舒朗。竹隐连忙叫了他来。

　　舒朗给竹隐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竹姨，您吉祥！”

　　竹隐问他母亲可好，问他是否上学了。

　　舒朗回说，母亲身子骨还成，就是晚上老惊梦，又说自己已经进了顺天府学。

　　竹隐听了，心里先是欣慰，慨叹汀兰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可心中又紧接着生出诸多不解，其中一个便是：“那你现在不跟学堂念书，在这大街上做什么？”

　　舒朗见问，低下了头，不再做声。

　　这时，一个身穿织锦缎大红牡丹紧身小襦的女子，花枝招展地、步步生莲地“飞”到摊儿前，硬也不请安，也不问好，拉着舒朗便要走。

　　舒朗很敷衍的行了个礼，便就走了。

　　竹隐没拦住，眼睁睁地就看着舒朗走了。

　　老王看了一眼那个女子的背影，对竹隐说，那个女的是东城玉春楼的名妓，本姓花，人称花牡丹。老王还说，哪个男的要是招惹着这位牡丹花，就像那见蜜就扑的蜂子似的，不出三日，魂儿就被勾走咯！

　　竹隐听老王如是说，心里直替汀兰不值，好好的一片心，竟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糟蹋成这个样子！

　　这时，正吃包子的永琰，怯懦地问：“名妓是，是什么意思？”

　　竹隐拿起筷子，轻敲了永琰的手，轻声斥道：“阿哥不准胡说！”

　　吃完包子后，竹隐跟老王告别，把剩下的包子打成包裹，坐着马车和永琰一起回宫了。等到了宫门口，竹隐把永琰交给小太监，吩咐他们将小阿哥先送回撷芳殿去，说自己在宫外还有一件私事，不得不做。

　　竹隐来到自己最不愿意来的西城，来到了刘筌能的宅子前。

　　竹隐跟角门旁一个看门的小子打听，这府里可曾有个叫汀兰的太太？

　　一开始那小子没听懂，回说，我们这儿没有叫汀兰的丫鬟。

　　竹隐只得又解释说，不是丫鬟，是你们爷前两天刚娶进门儿的，可能是，是三姨娘？

　　这回那小子听懂了，赶着问道：“您说的可是曾在宫里当过差的那个姨娘？”

　　竹隐忙说是，随后又掏出一锭银子给他，说自己是她的一个好姐妹，想来找她叙叙旧。

　　那小子收了钱，眉开眼笑地让她进了角门，指着后面说，您往里头直走，穿两进院，在最后头的抱厦西边，有一个盖了半间的小土屋就是。

　　竹隐上赶着谢了，进了里头。

　　好在往抱厦的这条道儿静悄悄的，并无多少人来往。

　　竹隐来到汀兰住的小土屋，那屋子紧贴着抱厦，盖了半间，挤在最外延，一看就是盖房子留下了一个缺口。按老礼儿，是垒出一间来，权当镇宅用，放个神龛，供奉个土地爷什么的。其实说白了，就是个多余之屋。

　　竹隐行至院中，咳嗽了一声。

　　屋里的人听见响动，应声而出。

　　汀兰以一身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蓝底白花旗装，出现在竹隐面前。

　　眼前的汀兰，形容削瘦，脸色微黄，气色尚好，一头青丝挽在脑后，松松垮垮的，像树上摇摇欲坠的枯叶，随时都有要垂下来的可能。

　　竹隐的到来，让汀兰暗淡的双眼为之一亮，她很兴奋，连忙迎上前来，兴奋地寒暄着。

　　汀兰将竹隐让进小土屋，屋里一切从简，一个土炕，上面铺着一层薄褥子，地上有个炭盆，上面拢着的火焰，半熄不熄地闪烁着，仿佛是硬挣着一口气似的。竹隐拿火钳子拨了拨，好歹，它又奇迹般的燃了起来。

　　竹隐忍不住说，这是什么跟什么嘛，还不如那会儿在王八胡同好呢。

　　汀兰似乎还很满足，她沏了壶茶给竹隐，笑着说，比那会儿好多了，那会儿有这茶吗？那会儿连口热乎水还喝不上呢！你当这是什么，好好品着，别喝糟蹋了，这是茉莉双熏呐！

　　汀兰的乐观主义精神，让竹隐很吃惊。让她们没有想到的是，都这种境况了，汀兰似乎还很满足似的。

　　竹隐忍不住开始抱怨说，虽说是个姨娘，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没有正房到也罢了，连个厢房也不给，这是什么，这是连下人都不住的地儿！姨娘怎么了，姨娘也是半个主子，比奴才都还高半截呐，他怎么对得住你。”

　　汀兰知道竹隐的这个“他”指得是大刘儿，于是说，你要是这么想，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刘儿对我不错，嫁过来之后没出几天，就把朗儿弄到顺天府学去了，你要知道，能进那里面的可不容易，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贵人，不是像你我这样的贫民小户能攀得上去的。

　　竹隐能听得出，这个汀兰话里话外除了感谢，就是感激，这个大刘儿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为了这么一个人心悦诚服的。

　　看着眼前的汀兰变成了这般模样，竹隐只得把想跟她说朗儿逃学的事，硬生生给咽回肚子里去。她知道，她现在说什么，汀兰都听不进去。

　　竹隐问她，你在刘家怎么混成这样了？

　　汀兰叹了一回说，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主要责任不在大刘儿，而是因为她家的大奶奶，大福晋。

　　这位大福晋的娘家，是上三旗，她爹应承宫里的差事，是个小旗主。

　　竹隐插话说，那倒是和我死去了的丈夫一个德行。

　　汀兰说，可不是，自认为娘家有权有势，又因自己是明媒正娶，就在刘家称王称霸。

　　汀兰说，这个大福晋想让大刘儿只喜欢她一个。可这大刘儿哪是个省油的灯？偏偏就爱沾花惹草，不管到还罢了，这一管，竟管出个“逆反心理”来。家里有个母老虎，他就能从外面招一群的蛇精、耗子精回来，管得越严，招得越多。大奶奶气不过，就在家里发淫威。听说前一个姨娘，就是被这位大福晋活生生给整死的。

　　这哪还叫什么家，这敢情就是个人间地狱！

　　“你性格多好啊，是怎么得罪她了？”竹隐忍不住问她道。

　　汀兰说，起先一进门的时候，她说我克夫，说我先克父、后克舅、再克夫，是个丧门星，不祥之物。大刘不管家里的事，他只管自己的差事和外头的事，他照样对我好，把朗儿安排到了学里。后来大福晋知道了，气不过，就从礼数上找我的麻烦。

　　比如刚进门儿的时候，我去给她磕头，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叫汀兰。他就说，什么兰啊、梅啊的，不像主子，反倒像半个丫头了。我就说，是当年在宫里伺候的时候，娘娘给取的，一就儿没改，就这么叫着了。她就恼了，说我都出了宫了，还拿主子压人。我说，我不敢，她说我犟嘴。我不说话了，她就说我不懂规矩，上头问话哪有不直接回的道理？说我还是宫里出来的呢，少教！这么着就把我和朗儿贬到这个小土屋，不给我夫人之名分，由着我们娘俩自生自灭。

　　“大刘儿就没为你们言语半句？”竹隐问。

　　汀兰摇头苦笑着说，自打嫁了来，她才知道，在这个宅子里流传着大刘儿的一句名言：外头管不了的事，我管；家里管得了的事，我不管。宅子这里里外外都是大福晋操持着。

　　“真是个没心没肺专门害人之人！”竹隐忍不住骂道。

　　汀兰倒是很能看得开，她大度地说：“我是天生受苦之人，这些个比起早年间来，还算什么？我呀，现在是有儿万事足，只要朗儿能健健康康成长，认认真真读书，我就心满意足了。有道是‘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人呐，知足常乐。

　　竹隐没有被眼前汀兰的知足所打动，反倒由此生出一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怒之感。

　　正当她想把今日在大街上遇见朗儿的事告诉她的时候，屋外的院里传来朗儿的哼唱声：“前头露着青丝发，后头露着绣花鞋。南来的乌鸦鹐了奴的眼，北来的恶狗掏了奴的怀。一个说‘掩上几把土吧’，另一个说‘人家交代得清楚，咱们呐是管抬不管埋’。

　　竹隐看了一眼汀兰，汀兰听得饶有兴趣，竟然没有跳脚。

　　这段曲子词，其实唱得是一个妓丨女死了，被人用一卷席拖到城东芳草地的乱葬岗埋了的事。

　　竹隐觉得，汀兰之所以没有跳脚的原因，肯定是她压根就没听明白！

　　竹隐隔着窗子，冲着院里呵斥了一声：“你个混小子，满嘴胡沁些个什么，还不进来见过你额娘！”

　　院里登时便没了声响，不过一会儿，舒朗灰溜溜地进来了。

　　嬉皮笑脸地先给他额娘汀兰行了礼，尔后又与竹隐一对愠怒的双眼相遇，立马收敛了笑意，深深地半跪了下去。

　　竹隐先开口道：“上哪儿去了？太阳落到屁股后头了才回来！”

　　舒朗说，上，上学了。

　　竹隐反问道：“上学？”

　　舒朗低了头，不做声。

　　“又有八角鼓，又是花牡丹的，我说，你这是上得哪门子学呐？！”竹隐问道。

　　“我，我没……”舒朗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还在这儿给我编瞎话！”竹隐厉声喝斥。

　　这一声喝斥的力度可不轻，硬是把舒朗给吓一哆嗦，他小声嘀咕着回道：“我去，去，去戏园子捧花牡丹了！”

　　竹隐听说，还想怒斥，没想被汀兰给挡住，只见她轻描淡写地说：“哦，是去戏园子了，不打紧，一会儿洗洗脸，玩儿去吧。”

　　竹隐对汀兰的这种不作为的态度很是吃惊，诧异问道：“这还不打紧？”

　　汀兰反问道：“一个爷们捧一个女戏子，有什么打紧的？”

　　这可把竹隐给噎了个半截儿，舒朗冲竹隐得意地眨么了一下小眼儿，打了个千儿，转身就想开溜，没成想从袖口里掉下来一个玉坠子，一个洁白透亮的玉坠子。

　　“回来，你给我站住！”竹隐见着地上的玉坠子，大吃一惊，不由得厉声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