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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〇 无际之黑 ...

  •   狄仁杰曾经梦见自己变成一架机械。
      他的胸腔里跳动的是铁石的心,血脉中却流淌着炽热的熔浆,他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是无色彩的黑与白,跪在面前的犯人成了跳动的字符,宣读罪行的言语伴随着视野里律法条文一条条展现,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的时刻,却发现那个犯人长着自己的脸。
      “你不过是死物,如何能明辨是非?”他听见梦中面前的自己问。
      簧片震动,轮齿作响,他喉中发出平板的金属声音。
      “你又如何知道我只是死物?”
      “狄仁杰,狄仁杰!”他听见沙陀在喊,“再不起来,你要误了早朝了!”

      狄仁杰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个奇怪的梦,也从来不和尉迟真金讨论这类话题。他只是翻出故纸堆中的文书,亦试图前去兰台调出有关大理寺卿的案牍,但是大理寺中只有历年的判例,兰台令表示官员甲历非有司不可调用,都没有结果,也就罢了。
      随即又有一件新案子落到他们的头上。这次武后虽然规定了期限,但是只是要狄仁杰提头来见,很显然根本没有限期内破案的把握,也不想再看尉迟抱着自己脑袋的模样。
      狄仁杰记得上次皇后的说法,是“催促与威胁”,而不是真的要他的小命,但是尉迟看他的目光里就多了一点揶揄的神情,像是在盘算着这颗脑袋可以从什么地方摘下来。
      狄仁杰在赴朝食的路上小声问,“尉迟大人不会是想替皇后取这颗首级吧?”
      “这一次你也没有把握?”尉迟就那么笑,他的声音就算偶尔压低了,听起来也并不像个大官,“皇后若因这点过错就要你的命,朝中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尉迟大人会说谎吗?”狄仁杰又问。
      尉迟说,“如果本座从不说谎,怎向世人隐瞒本座身分?”
      狄仁杰想想也是,愈发觉得尉迟和真人又接近了一点,大着胆子小声问,“那么,尉迟大人会做梦吗?”
      “其实也不能算是做梦。”尉迟说,“就是过去记录的东西的碎片而已,不过睡的时候随便乱读取,就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勾勾手示意狄仁杰过来,狄仁杰觉得又要被打,谨慎地凑近半寸,看见尉迟微微眯起了眼,露出略带不耐的神色,“你如果再在光天化日之下问这些问题,别怪本座对你不客气。狄少卿要记着,本座完全没有忘性。”
      狄仁杰由是决定下次半夜再去寺卿屋里问一些更私人的问题。
      他发现自己现在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比从前更注意尉迟真金的一举一动。尉迟如今是一个露出一半的真相,一个引人追根究底却不能声张的秘密,狄仁杰既觉得好奇,又觉得神秘,相比起来,那些案子不仅失色,简直失格,要不是皇后现在拿他的头在威胁,几乎没有认真破案的意欲。
      春夏之际,风雨频生,回官署的路上,有风随黑云狂卷而来,大氅在南风里猎猎作响。狄仁杰紧一紧领口的银扣,侧头见尉迟微微露出不悦神色,便凑上前去发问,“尉迟大人可想到了什么线索?”
      “还不能确定。”尉迟说,“让千张将但凡有嫌疑的人统统抓起来拷问算了。”
      这不是一句认真的话语。
      狄仁杰也没有当真,只是看到尉迟的眼里渐渐有了笑意,就像他在不断试探尉迟一样,尉迟也在不断试探他,像是在看他在知道真相以后到底会不会改变。
      可听到这样一个秘密之后,又有谁不会改变。
      这试探是为了什么人?这又是真的出于本心的试探,还是仅为了达到某个更深目的的尝试?
      狄仁杰不敢问这样的问题,他只是在那双水色的眼里看到自己略带困惑与不解的表情。他向来是胸有成竹的,却在此刻突然感到惶惶。
      “或者,大人本不该告诉下官真相。”他突兀地说出这句话,和前后文一点关系也没有。
      尉迟勒下马,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狄仁杰,你要是不想要你的脑袋,本座现在就能给你卸下来,你信不信?案子放着不管,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的神机妙算都哪里去了?”
      狄仁杰讪讪地笑,“下官觉得……”
      总算是逃过一顿老拳。
      其实要单纯是上司下属的同僚关系,狄仁杰也不会觉得真相太过刺激,就像如果薄千张邝照甚至王溥大夫其实是假的,他都只会觉得虽然有些奇怪但是想想又好像很有道理。千张脾气火爆直来直去,邝照耿直忠诚办事滴水不漏,王溥大夫简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说他们三个如果是假的,就算很奇怪,也没有九卿之一不是活人来得更不像话。
      他简直要以为上次面圣的时候武后将寺卿用个偶人掉了包,把他吓个半死以后再偷偷换回来,以惩罚他们让她多等了一天。
      到了官署,总算开始处理案头上的卷牍,沙陀悄悄地走过来,将厚厚的一叠纸放在他的桌上,“狄仁杰,尉迟大人让你把这个记熟了还给我,然后去外面采买回来,不得有误。”
      “为什么我就得背下来……”
      “你的守则一不是过目不忘嘛。”
      狄仁杰拉过沙陀,压低声音,“那天尉迟大人真的要把自己拆开来?”
      沙陀也小声地神秘地说,“尉迟大人有一颗黄金做的心!真的是黄金!还会闪闪发光!我从来不知道黄金做的心也能跳起来!”
      狄仁杰顿时觉得自己做的那个梦太低端了。
      “如果不是不能说,我一定要问问我师傅,什么样的神匠才能做出大人来!”沙陀的眼睛似乎也发起了光,“他的骨头比你的亢龙锏还要坚硬,但是像羽毛一样轻!不过……”
      “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手会做得那么小。”
      “沙陀啊,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你居然一直瞒着这件事。”
      沙陀的小辫子翘了翘,“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师父说,医者仁心,但真正对着病人的时候,却要将他当成有损的机械,自己当成修补的匠人,否则瞻前顾后,反而误了时机,后果更不可期。相比之下,尉迟大人也没什么特别,还有那么多犯人等着我医呢。”
      狄仁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凡事皆通,但大部分也不求甚解,对这种奇技淫巧从前是有所闻而无缘一见,如今见了,却是惊吓大于惊喜,不过沙陀那番话,倒似乎有些过于看透世情的凉薄,“不会是邻家姑娘嫁人了吧?”
      “你这么在意尉迟大人的事情,是对自己的眼力失望,还是对大人失望?”沙陀顿时犀利地反唇相讥,“狄仁杰,快点记下来,否则我要把清单拿走啦,到时候问题就是大人对不对你失望了。”
      大理寺少卿怏怏地开始记清单上列下的材料,然后问沙陀,“他真的用得着这么多东西?我到哪里弄鲛骨?这么多硝石和硫磺……怪不得脾气那么火爆,他拿爆竹当饭吃吗?”
      “这种事情别问为好……”
      结识多年以后狄仁杰发现沙陀忠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不过他从当年看到沙陀对着毒草两眼发光的时候起,就再也没觉得沙陀是初见时那种看起来单纯好骗的小青年。
      大理寺少卿身居从四品的高位,却得生无可恋地记下二百页清单,再去依样画葫芦地采买回来,还不一定能得上司的好脸色。狄仁杰不但得记材料名称,还得从沙陀那里一样样问清楚何处能购置到,一整天就那么荒废过去,连关系到自己脑袋的案子都被迫搁置了,简直欲哭无泪。
      还好沙陀还是很好心地帮他去找了大部分不容易弄到的东西,否则结案日期到了还根本没有开始办案的话,武后不想砍他也没有理由不砍了。
      狄仁杰摸进尉迟真金居室的时候恰是半夜。其实这是一种自寻死路的举止,但是既然尉迟不愿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他讨论某些很重要的话题,他还能在什么时候去找尉迟呢?
      当然他刚进屋就觉得寒意逼人,一把刀架在他的颈项上,倏然又收回,寒意却迟迟不去,狄仁杰不由摸了摸脖子,发现连一丝油皮也不曾擦破。
      “狄少卿夜半偷入本座居所,所为何事?”尉迟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有点冷淡和不耐烦,简直就像是真人被潜入居室的窃贼惊醒。狄仁杰打亮火折子,回头看一看,尉迟的瞳子在他注视之下慢慢地缩起来,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个活人。
      狄仁杰不由伸手去摸,被尉迟一把扣住脉门,全身立刻就发了软,左手上的火折子也掉到了地上,哧地一声灭了。
      这都算什么事嘛。捏着他手臂的那只手也是温热的,他听见尉迟呼吸的声音,这种时候,怎么样才能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实的人?“尉迟大人,”他说,“还请放开下官。”
      尉迟没有放开他,还是紧紧地扣着他的脉门,“本座还不知道,狄少卿夜半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声音却比方才更冷了一分,“狄仁杰,要我把你这条膀子卸下来才肯说实话么?”
      狄仁杰觉得很痛,却不由得笑出了声,“尉迟大人,下官不过是想知道,大人晚上到底会不会睡觉,这样就能知道大人做不做梦,从而知道大人白日里有没有说谎。”
      尉迟这回放开了他,狄仁杰揉着手腕,觉得肯定已经青了一大块,尉迟回身点亮了灯,狄仁杰看见尉迟仍然一脸不高兴,不过穿着中衣,发髻也乱着,看起来是打算睡觉却被他吵醒的样子,“大人,要硫磺和硝石有什么用途?如果要做火药,这边库存的木炭好像又太少了点。”
      尉迟瞥了他一眼,“为了让你这样好奇的人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而已。其实这两样我一样也用不到,大可让厨房拿去熏熏干货。”微微一笑,“狄少卿,皇后命令你我和睦相处,平心而论,你做得到么?”
      “如果大人和我都坦白的话,这并不是难事。”狄仁杰开诚布公地说,“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白。”
      “有话就说。”
      “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人生三大哲学问题,就连正常人也不一定能很快回答得上来,尉迟真金却很迅速地给出了答案。
      “与你何干。不想睡觉就去查案,你不想要脑袋了?”
      狄仁杰对着尉迟左看右看,“到了现在我还在想,你到底是怎么瞒过我们那么多年的。但是仔细想想,却又很合乎情理。我原本只以为大人夙兴夜寐只为公事,现在想来,却是大人除了公事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当然,我这都是由果及因,事先可看不出来。”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尉迟大人,你会大笑,会生气,但是你知道什么是开心,什么是愤怒吗?”
      狄仁杰看见尉迟真金微微皱起了眉头,过了片刻才回答,“我知道有关天地万物的词句,也知道他们所代表的含义,但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思考。不过,你说的那些,我大概都是知道的。你大概不记得了,在你与本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本座身侧有个叫周迁的寺丞。”
      狄仁杰微微惊愕,尉迟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与他不过见了一面,他却跟了我五年。就在那一天夜里,他受人暗算,死在我的怀里,死前一句话也没有说,死不瞑目。他跟了我五年,得到这个结果。沙陀以为我那一天是因为漏水才会停止响应,其实不然。我那一晚实在想不通,我武功盖世,虽然或许不能保护所有清白世人,却为何连近在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他盯着狄仁杰,狄仁杰这次发现尉迟的瞳子并不会随着情绪而张阖,只有光才能让它们变化。尉迟背着烛光,表情潜藏在阴影之中,看起来却并不愤怒。他真的知道开心与愤怒是什么吗?狄仁杰暗暗地想,尉迟说出这些话,又有什么言外之意么?
      “尉迟大人,人无完人,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狄仁杰这么说,“有些时候,不是想的通想不通的事情,是想得开想不开的事情。往开里想想,人皆有一死,你又已经亲手杀了霍义为他报仇,他如果那时欣慰地转世投胎去,现在已经五岁大了。”
      “狄仁杰,你知道本座和你们最大的区别吗?”尉迟说,“我不会忘记任何事情,不论巨细。我随时可以复述十五年间任何一日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近一百年间兰台所贮的所有案牍,任何罪案拿到我的眼前,我都能在瞬息间引用律法的条文以及从前的判例,现场的任何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这是二圣使用我的目的。你说的无关想通与想开,我不能因为我为他报了仇就不想我为何不能保住他。”
      狄仁杰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去探大理寺卿的额头,“大人好像发烧了,这些旧事不宜多想,还是去休息吧。”
      结果又收获一记不客气的老拳,就像这些对话总是应该这么结束一样。
      捂着肚子回自己屋去的狄仁杰,觉得听了那些话的自己的心情比这夜还黯淡。
      后来狄仁杰问沙陀:“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做成红发蓝眼的胡人模样呢?”
      沙陀想想说:“大概是这样做出来,说话时候反应就算慢了一点也只会被人当成官话不够好,能够理解。你不是也听他两句骂人话颠来倒去用了好些年还没起疑心吗?”
      肚子上挨了老拳的狄仁杰第二天实在不愿早起床,还好办案期间不必上朝,否则捂着肚子去还不知道会不会被百官误会大理寺饮食不净。经过沙陀诊断为肚皮抽筋后,狄仁杰觉得应该再次好好和尉迟真金谈一谈,至少让他不要随便殴打同僚。
      不过好像大理寺中,也只有他狄仁杰会通过耍小聪明和问怪问题的寻死方式被尉迟殴打。
      真是身为神探的惨淡人生啊。
      狄仁杰在自己屋里翻出半壶酒,路过邝照同情的目光,径直走进了大理寺正堂。
      尉迟真金见他过去,也站起来,指指桌上一叠案卷,“你和邝照两人分审,我出去查案。”
      狄仁杰说:“这是下官的案子,怎能烦劳大人亲自出马?皇后不急,我们也不必太急,好歹都是下官的脑袋,大人不必过分在意。”
      “大理寺少卿因为办案不利被怎么处分,不都是大理寺丢人?”尉迟哼一声,“何况,沙陀和我说你吃错了东西,现在带上也没用。”
      狄仁杰真不知道该说沙陀贴心还是什么,讪讪地说:“大人,下官没有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尉迟真金挑起眉毛。
      “昨夜大人说起周迁的事情,可知道常人遇到这类事情该怎么办么?”
      “祭奠一场,哭一鼻子,大概也就过去了。”
      “既然大人明白,为何不能如此呢?”
      尉迟走到他面前,“因为我是无血无泪的。”他低声地说,“想替他流血尚且不能,又哪里有泪可流。”
      狄仁杰半坛子酒就顺手扣到自己直属上司的脑袋上了。尉迟真金虽然武功盖世,但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帽子头发连官袍都湿成一片,才咬牙切齿地揪住狄仁杰的领子,“狄仁杰,你犯上作乱,按律该拖出去打!”
      狄仁杰反而笑了,他指着尉迟,“大人,下官就当你是为他哭过一场了。”
      “要你多事!”尉迟一手将狄仁杰的胳膊折至身后,“邝照过来!”
      邝照本来是带些幸灾乐祸地过来的,看到湿淋淋的大理寺卿和无语看天的大理寺少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些案卷拿下去,让他一个人审,你盯着他,不许和他说话!”尉迟真金厉声,“审核完毕后让沙陀看着他,再跑了拿你们是问!”
      狄少卿,这回你惹上大麻烦了。邝照这么想,亢龙锏都救不了你。
      大理寺少卿倒是乖乖被他押下去了,邝照完全遵守尉迟的命令,就那么盯着狄仁杰审核案件,狄仁杰偶尔抬起头想说句什么,都被指着案卷的邝照憋了回去。
      “尉迟大人还为周迁的事情伤心呢。”狄仁杰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要为自己辩白了,“他一伤心,就爱迁怒,我不过是被他的怒气波及……”
      “那时候酒壶还拿在你手里。”
      “以我的微末功夫,又怎么能泼大人一身……”
      “人证物证皆在,捉贼捉赃,别喊冤了,狄少卿,再说话就让千张来了。”
      “别别别……”
      过了一会,邝照说话了,“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审案啊?”
      “随便看,错一件我都输你一个月俸禄。”
      邝照还真不信地随便翻案卷看,狄仁杰一边审案,一边想着独自出去的尉迟,又想自己这样突然半坛酒扣下去,尉迟不会漏水吧……
      过了一会,沙陀怒气冲冲地进来,在狄仁杰耳朵边上说:“你干的好事!大人身上的颜料被你冲花了!满脸都得重新上色!你就当真吃坏肚子了,不要去惹他还不行吗?”
      神探狄仁杰想: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前,当然不行。
      他又想,邝照应该没听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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