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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天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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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血腥的年尾就那样在我的鬼哭狼嚎里过去了。我以为来年会是好运,没想到等着我的却是长达十几年的读书时光。
又在家胡乱戏耍了一年之后,爸爸妈妈终于受不了我每天的顽皮和充沛精力了,决定让辛勤的园丁们来好好栽培我。
于是三周岁的纪念照咔嚓一声拍完,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几遍,便被爸妈残忍地丢进了幼儿园里了。
虽说我这个人在家活生生就是一只小霸王龙,可一出门遇见陌生人就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总是无比警觉地盯着身边的人;总是很乖巧很胆怯地回答别人的问话;总是很紧张很羞涩地享受老师的夸奖;总是很恐惧很内疚地回忆老师的批评;总是一个人坐着,不敢和别人玩耍……
本来我就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又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所以几乎没有人会来搭理我。其实我生性胆小但却活泼,只要别人主动向我伸手,我别扭一小会儿就会放开性子了,可惜偏偏始终没有人来抛出橄榄枝,唉!
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妈妈把我牵进教室坐好,和老师交谈了几句便离开了。即便过去好多年,我不再是那样怯懦的小女孩了,我仍能在看见妈妈的背影时瞬间想起当时的感觉。
她回头朝我安抚地一笑便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小小的花花绿绿的教室,孤独地坐在第一排,谁都不认识。我从小便很少哭,但那一刻无处不在的恐惧让我想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但是不能,因为不敢。
上学的天数越多,我便越沉默,因为每天要看着别的小朋友们成为好朋友,我却只能站在一旁,那种孤独感之后伴随了我很久很久,同时也衍生出另一种矫情的病症,缺少安全感。
一个月后妈妈向老师询问我的表现时,老师摸摸我的头,满意地说:“朗月倒是非常聪明,比一般的孩子接受能力要强很多,就是不爱与人交流,不太积极。”
我那豪爽的母亲大人一听这话早已是心花怒放了,其实每个父母都是这样,谁不希望老师夸自家孩子说聪明呢?所以她亲亲我的脸颊,自豪地说:“我的朗月真给妈妈争气!”但她觉得我在家都是活泼到令人头疼的样子,不爱与人交流那个根本都不是事儿,没关系。
没有人发现我的变化,除了焦阳。他依旧疼爱我,他经常抱着我,用他也并不大的手掌握着我的小爪子教我在田字格里写字,每次我写完一个就会仰头看着他笑。
一次他忽然捧着我的脸有些焦虑地问我:“小馒头你不开心是吗?那哥哥以后不教写字了好不好?”我摇摇头,却笑不出来了,应该是想哭的吧,终于有人知道我不开心了。
小小的姑娘死死抑制想哭的欲望,却转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毛茸茸的大脑袋埋在他的肩上,目光空洞。他一惊,继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抚道:“小馒头不怕,哥哥在呢……”
不过他彻底发现问题的原因是在一个下雪的冬日。
我读书的幼儿园离家很近,而当时已经读五年级的焦阳一直是自己上学的,那天爸妈都有事不能接我,妈妈便嘱咐焦阳下午放学了顺便把我带回家。
我下课比焦阳早很多,就乖乖呆着教室里等他来接我。小朋友们都陆续被家长领走了,老师问了我几句之后就伏在讲台上写东西,默默地陪我。
忽然外面嘈杂了起来,我听见小朋友们兴奋地尖叫声,忍不住好奇就去窗边趴着看。原来是积雪了!下午上学的时候天空中就在飘雪,没想到现在已经积了挺厚一层了。
我们所在的城市位于长江下游,就在江畔边,不能算是多南,但江南一词还是很符合的。虽然不像岭南那边几乎从不见雪,可能堆积下来也是不多见的,难怪大家都那么兴奋呢!
老师注意到我的举动,来到我身边,温柔地问我:“朗月要下去玩吗?”我立刻抓起书包,眨着星星眼对她笑了:“谢谢老师!”
可是下去之后我就又不开心了,因为没有人来邀我玩呀……
更郁闷的是,过了几分钟,老师也被他们拖去一起堆雪人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却又死要面子怎么都不肯上前一步问能不能带我一起玩,所以焦阳一路急速又小心地走来就看见我一脸艳羡又倔强地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别人欢笑。
所有问题都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对他越来越依赖?为什么我会渐渐不那么叽叽喳喳?为什么我时常不开心?只有两个字,孤独。
他尚未走近我,我便感觉身后有人走近,迅速转头,然后眼底爆出喜色,大呼一声“哥哥”便飞扑到他身边。他连忙迎过来接住我。
冬天衣服穿的多,我又长得圆滚滚的,他才是虚11岁的少年,肯定是抱不了我的。于是他笑着蹲下身来,双手搂住我的后背拖住我。
我把凉凉的脸贴在他同样冰冷的脸上,两只小胳膊笨拙地抱住他的脖子,无比安心。忽然那些失落就烟消云散随融雪化去了,然后我的坏心眼又促使我偷偷地把两只手飞快地塞到焦阳的衣领里了。
他刚在发呆,不妨我居然扮猪吃老虎,在背后阴他,一下被冰得尖叫了起来。
我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却不把手抽出去,反倒愈发往里塞了一些。
他缩着脖子,用两只手扳住我的脸正对他,故意装作生气地凶我:“朗月你皮紧了是吧?要不要哥哥我帮你松松?”
我连忙示弱,嘻嘻笑着抽了手,捂在他的脸上,谄媚地说:“我是想把手捂热了再帮哥哥捂脸的,我不是故意的嘛!”
他也捧起我肉嘟嘟的脸,两个人僵持着,终于我持不住假笑的表情败下阵来。他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见他笑了也就跟着傻笑。他把头凑得进些,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在那群喧闹的人群外静静地抵着脑袋享受这雪地里的美好。
焦阳小心翼翼地牵着我往回走,我一路蹦蹦跳跳好不兴奋。到了楼下,他笑着拉住我:“小馒头我教你堆雪人好不好?”
我尖叫一声,一下子窜到他的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激动地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然后跳下来大声喊着:“我哥哥最厉害我哥哥最好!”
忙活了好一阵子,天都快黑了我们才堆好了一个丑丑的雪人。咳,其实是焦阳堆,我负责完善的,比如递一把雪啦去折根树枝当手啦去找块石子当眼睛啦~可惜最后没有胡萝卜什么的,只能塞颗灰色的小石头当鼻子啦~
两个人的手都冻得通红,早已失去知觉了。我一个劲儿地围着小雪人修修补补,把焦阳笑惨了。
他忽然抓起我扔在一边的小书包,让我等他一会儿,然后飞快地往楼上跑,我玩得津津有味,哪里搭理他。
没几分钟他就蹬蹬蹬地跑回来,手里握着他家的相机向我扬了扬。哈,原来是回去拿相机了!
老式傻瓜相机咔咔咔定格了几张相片。有我傻笑着搂着雪人的,有我兴奋地抛雪的,有焦阳和我头凑在一起的,还有邻家叔叔帮我们俩和雪人拍得合影,最后一张,我侧着脸又亲了焦阳一口的。
那些照片被洗成了两份,各自珍宝似的保留起来。
那时候的照片下面都会印上日期,妈妈便拿一个大大的相册把所有照片都按时间顺序好好收藏了起来。有一次我又从抽屉里把那本旧旧的相册翻出来回味,正好焦妈妈在旁边和妈妈闲聊,我就随便问了一句:“焦妈妈,你们家以前的相片也都收藏起来了吗?”
焦妈妈想了一下,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呢,你们小时候的那些照片都是你阳哥哥自己收起来的,后来他读书去了好像也就带走了,可能是他怕在外面想家吧!”
我一愣,这样啊?
很久很久以后,我缠着焦阳问他把那些小时候的照片都哪儿去了,他瞥了我一眼,无奈地去他的书橱里翻出了一本旧旧的乡土气息浓重的相册递给了我。
我好奇地翻开,全是他小时候的照片,也有很多我的,整整齐齐地被塑料膜一张张装着,丝毫不见损坏。我翻着翻着忽然有一张照片落了下来,连忙拾起来塞回去,却看见背后写了字,很多“正”?
我又把前面的照片一一抽出来看,很多有我的照片背后都写了很多“正”,全是黑色的笔,但明显不是一次写成的。
我疑惑地向焦阳扬了扬,问他:“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啊?”
他沉默了一下,终究是抵不住我牢牢盯着他的目光,叹息般地解释道:“你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时日里,我经常看这些照片。每次看了如果觉得很开心就划正字咯~”
我明显感觉心抽了抽,说不出道不明的细微疼痛。这么多正字,他是看过多少遍?而且还是他看完觉得开心才添一笔,那还有多少次是不开心呢?不开心又怎么办呢?想着便也就问了出来。
他微微一笑:“不开心就放下不看了呗,过几天再拿起的时候再看还是会开心的嘛!你不用那种表情,有些时候我看着开心了也不划的,不然照片后面就划不下了……”
我伸手止住他继续解释下去,死死地咬着两颊内壁的肉想要以痛抵痛,却还是在搂住他的前一刻落下泪来。
或许从那个丑丑的雪人起,有些故事就已开始,命运的轮盘无声地转动,我们悄悄却在那雪人融化的时间里错过了太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