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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人之心 ...

  •   泬漻气清,是日晴爽。
      辰时分圣驾仪仗便往陵天殿,百官朝拜起身,却见龙椅上落座的竟是多日不曾露面的白皇陛下,而另一位陛下却是未见影踪。
      阶下群臣之中偶有窸窣之声,更是多数面露诧异之色。见此,延陵无逡巡环伺,终是笑着开了口。
      “诸位股肱,未见孤尚不足月余,莫是已然不认得了吗?”

      分明她面上笑意盎然,言语间似也没有一丝他意,但满殿众人均觉一股寒意爬上背心,有人猛一哆嗦抬头去看那人,豁然被那一双意味不明的阴阳瞳仁吓得站都要站不住了!

      从前的白皇是慵懒而神秘的,要么在冰玉八角阁中静静躺着,要么便是伴在圣上身边如一只困倦的狮子猫,她甚少参与朝政,唯一一次开口还是在方戬之乱平定后首次露面之时。虽只那一次,众臣仍是能瞧出她的狠辣,但在前朝人眼中,白皇更像是圣上豢养身旁寸步不舍的宠物,谁都不曾将她真正视作这江山的另一位主人,直到今天。
      此刻的白皇一改往昔,她独坐在寓意着至尊的位子上,再不是从前的羸弱与顺从,她仿佛一头蛰伏已久的猛虎,今日终于醒了过来。

      左相率先伏地,“臣等何敢!陛下久不临朝,吾等心中挂记!今日圣驾莅临,臣欣喜难抑诚惶诚恐!”
      阶下除却西楚尧之外,其余朝臣纷纷落跪,山呼万岁!
      西楚尧转头看向跪了满殿的情景,又回头看向了阶上的延陵无,终是露出一抹难以言说的笑意。

      延陵无似乎对众臣这反应很是满意,抬手命其等平身,待众臣一个个站定定神,她才姗姗开口说出今日真正的目的。
      “市舶司,先前西皇嘱咐你们的事可有落定呀?”

      市舶司郎中令闻言只觉脚底炸雷,不及冷静半分便匆匆出列跪低。
      “启禀陛下!主船建制已至尾终,明日便可尊请圣驾至市舶仓监验!”

      郎中令哆哆嗦嗦说完这一句,延陵无听着他那怦怦狂跳的心,差点就要笑出来。
      她心想着自己又不是要吃了他们,这群人又何必如此怕呢。殊不知虚无幻王重塑灵基便再不是从前模样了,那股与生俱来的压迫,又岂是凡人能够承载的呢。

      延陵无对这份回答十分满意,她复又笑着命市舶司安排明日主船下水,其后问百官事,竟无一奏报,也不知是真的天下太平,还是百官慑于其威不敢开口了。
      如此一来,早朝短短二刻便结了。延陵无心情很是不错,走至后殿忽然停了脚步,把孟乔叫上近前问了两句,又笑着走了出去。

      宫道之上一路都是向其行礼的宫人,太常阁离陵天殿并不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远远里便听到有筝声传来,延陵无命随行侍人留在原地,一晃身便闪入了阁中。
      前殿无人,倒是后头中空院落里的筝声愈发清晰,其声蜿蜒如鸣,细听又有几弦在转折之间似有卡顿,显见弹奏之人技艺尚未精纯。

      延陵无悄无声息地来到中院沿廊之下,瞧见不远处一棵百年松柏下盘膝坐着个小小身影,正认真地弹奏着身前的筝琴,前方一位白须老者正应声指点着几处节点。

      延陵无耐心地听到此一曲毕,又听得老者与小童说解了几句,命其将方才卡顿之处复又练上十遍。
      待其练至第六遍时,一只手忽然附上了眼前的筝弦,将那段难纵的乐调演绎得悠扬顺畅!

      西玦青猛然回头,身后便是切近的延陵无。
      此刻延陵无几乎将小小一个她圈在了怀中,小青儿看清来者,下意识向后退去,又即刻撞到了筝琴,手忙脚乱着将筝稳住,耳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也怕我吗?”

      小青儿怔怔的转回过头,盯着这张切近的脸,盯着这难分初见与此时的笑意,盯着那一只不属于她的眼睛。
      良久,青儿长舒一口气,眼神无比的坚定。
      “我不怕。”

      笑意在延陵无的嘴角放大,这个和西缄攸长得无比相似的孩子,眼中透出的倔强与坚定却又无比像自己。
      “那你,为何不同我打招呼呢?”

      这份笑容曾是西玦青最喜欢的,但自那一日起,她忽然看不透这笑意的背后了。她再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朋友,再不是曾经那个善良无私的人。
      “无无。”

      她终是开了口,却不是延陵无预期的那个。
      “不对。不是这个……像那天一样,你记得的。”

      延陵无的声音像有魔咒,循循善诱怂恿着西玦青喊出那个她想听到的称呼。可半晌过去,小青儿却像憋着一口气,如何都不肯开口。
      延陵无的笑隐了一半,她散出灵力,去探了这个小孩儿的心。

      她听到了那颗小小的心蹦跳的跃动,很有力也很颤抖,她听到了一把稚童脆弱的哭求声……

      被一把抱起,西玦青显然是懵的,甚至她全身都紧绷了起来,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不发一语。
      延陵无如是,她也盯着眼前小小的孩童,好久才肯松开眼底的探寻。
      “你喊了我,我就不会杀她……我不会,让我的女儿,没有母亲。”

      鼻头一酸,青儿终究还是个孩子,泪水不争气地冲出眼眶,噼里啪啦落了延陵无满身,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她期望听到的那两个字。
      反反复复,一遍一遍,从小青儿口中落出的那两个字……

      走出太常阁的延陵无心满意足,心情比下朝那会儿更好了。
      她走在回绝浪殿的路上,半途,却遇上了一个人。

      回绝浪殿会路过剑亭,那是西缄攸平日习武之处。
      延陵无走过其门口,却被从里间走出的人拦住了去路。

      拦路圣驾可是死罪,可这人却不顾身后宫人的提醒,瞪着眼死死盯着延陵无偏是毫无动静。
      直到孟乔开口,终是唤醒了她。
      “霄贵妃!见圣驾因何不跪?!”

      孟乔的嗓门把上官衍喊回了神,她盯着这个被簇拥着的精神矍铄的人,恨得双眼不能滴下血来!
      她的人分明已经将那粒丹丸投进了她的药汤之中!她分明已经收到了她的死讯!
      即便这几日宫中传来她复生的消息,即便已经有很多人说见过了她,但上官衍偏是不信!只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她就认定了延陵无已死!
      可为什么如今她还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上官衍的肺腑都快炸了!
      她最厌恶的人!她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想法设法弄死的人!
      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声太响了,延陵无都不需认真,就听了个清清楚楚。
      笑意再次爬上白皇陛下的面庞,可这一次的,却再不是先前的喜悦。

      双方未发一语,延陵无的爪力便索上了上官衍的喉头。
      在身旁宫人们的惊呼声中,上官衍瞬息之间涨红了脸!她双手死死扣住自己的脖颈,像是想把什么拉下来,似有无形的桎梏令其快要窒息而亡!

      不过须臾,上官衍的嘴唇已然发紫,双眼更是爆睁着,她一手仍然扯着脖颈,另一手却伸向了延陵无的方向,张口全然是挣扎的呼吸,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眼都透不出。
      她的随侍都快吓死了,慌张地惊叫着不知所措!

      “白皇陛下手下留情!”

      一夕自身后传来的惊呼打乱了延陵无的喜悦。
      瞬息间,延陵无已从起初的嗔笑化作了现在的哂笑,上官衍的性命还剩一分,延陵无的笑意愈浓。虚无幻王要一个凡人死,又岂是需要多虑的事。

      直到这声振聋发聩的请求传来,延陵无倏而便松了力道。

      上官衍一瞬恢复自由,空气涌入肺腑,呛痛得她干呕难止。随即一个人影冲上前来,扶住了如斯狼狈的她。
      还未恢复的上官衍被人按着头匍匐在地,身旁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霄贵妃不知因何惹怒圣驾,念在其陪伴西皇陛下多年,求白皇陛下开恩!”

      上官衍边咳边转过头,看清了身旁一同跪地哀求的,正是自己的亲哥哥上官拓!
      上官拓连连磕了十数个头,才幽幽抬起头来,却也不敢与延陵无正视,只是偷偷觑了一眼,便低眉只看着延陵无的靴履。

      眼前一出好戏,延陵无静静看着,看这突然冒出来的求情人,再看他身旁虽还被拽着跪地但已然直起上身依旧死盯自己的上官衍。

      “孤记得你,你叫……上官,拓。”

      低眉敛目的上官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嘴角的笑意几乎难以掩饰,他徐徐抬起头又看了那上位者一眼,再次匍匐于地。
      “北卫军都统,护都侯上官拓,参见白皇陛下!”

      “起来吧。”
      延陵无笑出了声,她觉得这人很是有意思。
      闻得圣听,上官拓更是欣喜,静心片刻便要起身,他身旁的妹妹却是等不及,要先起来了。
      “孤可没有许你一同。”

      上官衍半条腿都支棱起来了,听到这句简直气得浑身发颤,她已然死死盯住延陵无的双眼恨不能射出箭来,延陵无看在眼里,更觉得精彩。

      上官拓起身谢恩,再次开口求情。
      “白皇陛下圣恩,请饶恕霄贵妃一次吧。微臣愚钝,教妹无方,今后定好生管教,再不敢冒犯天威了。”

      延陵无见着这颤巍巍,但言语中又泄露着一丝他意的上官拓,再一次,好奇地去窥探了人心。

      待她听完,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场众人见白皇陛下笑得大声,更是惶恐了,感言圣心难测,生死皆似为其股掌玩物一般。
      延陵无笑了好半晌,终是停了下来,眼神在面前二人之间来回审视。
      “你们是兄妹,却一个为孤之生欢欣雀跃,另一个则满心期盼孤死无葬身之地。流着相同的血,竟能生出两颗全然不同的心……哈哈哈哈,人心果然是三十三重天最难料的存在!”

      上官拓听不懂延陵无后面在说什么,但他听清了延陵无前面的半句。
      方起身没片刻的上官拓应声跪地,再次叩首!
      “陛下天恩!吾妹绝不敢的!绝不敢的!求您宽恕!求您饶她一命吧!……”

      上官衍听完延陵无所言震惊无比,她怎么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难道她真是鬼魅邪祟不成?!
      随即又见上官拓疯狂恳求,上官衍一时怔愣,都不知该作何了,只是嗤嗤地看向上官拓又看向延陵无,复又看向上官拓。

      “天雷之下……”
      四个字,终是制止了上官拓无穷无尽的跪求。他怔怔然抬起头,与延陵无对视到了一起。
      “你曾救孤一命……噢,不止,合该不是一次的。上官拓,你的忠心,孤听见了。至于你这个妹妹……”

      上官拓的眼中瞬时充满了希冀,延陵无认了他做的一切,那便是有意放上官衍一马了!
      “孤会放过她的,只是……她要留下一些东西,再走。”

      话音落,一抹几乎难以窥见的闪光自上官衍的印堂流出,随着上官拓的视线落在了延陵无手中。
      上官拓听见了延陵无单独说给他听的话。
      “孤留她一命,但取走了她的灵慧魄。自此,她再无思索,再不能盼孤死无葬身之地了。”

      上官拓闻之,震惊回眸,果见上官衍眼中茫然,似一瞬化作了痴儿,口念着“哥哥”,行为也蓦然沦为稚童,再不是方才模样。
      喜悦又惊恐的泪水涌入上官拓的眼中,半晌,他还是领着已然痴痴傻傻的上官衍叩首谢恩。

      延陵无笑意不减,看向那匍匐在地哽咽谢恩之人。
      “不日孤与西皇便要启程出海,你也随同一起吧。”

      上官拓身形一顿,复又叩首。
      “臣领旨。”

      延陵无跃过其二人,她要回绝浪殿了,那里还有个睡得正酣的人在等她呢。
      待走出去十多步,她倏而停了一停,半回眸说予上官拓听。
      “你的那本宗祖谱记孤很感兴趣,记得带上。”

      话音未落,人已然离去了,上官拓怔怔盯着那被人群簇拥远去的背影,回头看向怀中期期艾艾的妹妹,终是一声叹气抵过了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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