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陌**笛

14、十三

　　几个月前。

　　幽凉的银杏林中，只有风回旋发出的低吟，碎金般的光斑跳跃在草间，酝酿着春的气息。
　　我一边拨弄着树枝，一边轻声与秀一聊天：“找到了。对，那家伙可笑地变了个身形，堂而皇之地上学呢。”
　　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嗯，我会暗中监视她的，不要轻举妄动。”
　　记得秀一跟我一起研究她的资料时曾说：莎朗在舞台上是光芒万丈的金苹果，想不到却是个内里腐烂的苹果。我握着电话，唇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嗯，那么…代号就叫‘腐烂的苹果’好了。”
　　天涯海角，终于…Vermouth，你还是被我找到了。

　　彷如是儿时的一场噩梦。那场无边的大火占据了全部视野，妖娆的火舌，只轻轻一舔，便夺去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我的第一个雏祭，阴历三月三。
　　那样的切肤之痛，一想起，仍然历历在目。

　　窗外月光温柔。我顺着香味溜入厨房，妈妈正把寿司一盘盘往外端，炉子上的蛤蜊汤咕嘟咕嘟地泛着白色泡沫，鲜味四溢。爸爸拎起企图染指寿司的我，放在了膝盖上。
　　“来，凌，我们复习一下昨天教你的东西……”
　　“又来了…”我一边笑一边甩着手，“妈妈，今天是雏祭呢…爸爸又要‘荼毒’我了…”
　　妈妈正拿出最后一碟寿司，闻言，瞪了爸爸一眼：“你这个家伙，连女儿节也不放过…”
　　“好好好，我错了…”爸爸笑着举起手，接受指责。为了讨好妈妈，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枝芍药，一边故作风雅地学古人把它别在妈妈的头上，一边用不很纯正的中文戏谑道：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妈妈的脸颊顿时染上几分红晕，眼波流转，微笑蔓延。我笑吟吟地在一旁拍手起哄。
　　饭后，爸爸妈妈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边轻声说着话。我趴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在爸爸阴险的逼迫下，我还是没能过一个完整的、没有作业的女儿节。我嘟起嘴，心里却为这份平静和安逸感到满足。
　　清风从窗口灌入，帘幕轻扬，如水般的月色流淌了一地的温柔。

　　跟爸妈道了晚安，妈妈轻轻地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爸爸则大大咧咧地拍拍我的头，恶劣地提醒我：“明天要检查作业。”我抱着刚收到的礼物兔子，冲他吐了吐舌头，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房间。
　　躺下没多久，我听到客厅传来几声闷响，心生疑惑，爸爸平时关于危机意识的教导顿时在耳边响起。
　　我拖着那只兔子，小心翼翼地踱下楼。
　　客厅里还亮着灯，却乱得一塌糊涂。爸爸仰卧在沙发旁，像在打盹，妈妈伏在餐桌上。地上那摊鲜红的液体犹如当头棒喝，我不由得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晚风依然温和，打在脸上，却如刀割般，让我战栗不止。血色一点点从脸上抽离。

　　一片静默中，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
　　黑色短裙下是一双修长洁白的腿，外套上沾着一点不知名的红色液体。她戴着一顶礼帽，垂下的轻纱遮住了大半个脸，却仍然无法覆盖她的美丽。轻扬眉角，那双眼睛泛着妩媚的波光，一点红唇微抿。银色长发盘在脑后，在灯光的照耀下笼罩着若有若无的光辉。她用一方手帕轻轻擦了擦手中的枪，余光却飞快地朝我一瞥。她轻轻拾起地上的眼镜，转身走了过来。
　　“who are you？”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地问道。
　　“Oh，shu..”她把食指放在唇边，动作轻柔得像个天使，我却感到一阵心寒。
　　“It's a secret. 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
　　死死咬住下唇，我故作天真地仰起脸，说道：“爸爸的眼镜…”
　　“Oh，对不起。”她把它递给我，“在爸爸醒来之前，呆在这里，乖乖的。”
　　她说完，便翩然离去，裙角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
　　我执拗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转过脸，我飞快跑上前，拽着妈妈的衣角，急急地说道：“我饿了，妈妈。起来做东西给我吃。”
　　她依然沉睡着。我收回手，被上面蓦然出现的一抹嫣红吓了一跳，怔怔地迈不开步子。那朵芍药如精灵般飘落，静静地躺在我脚下。
　　回过头，我喃喃道：“起来呀，爸爸，她已经走了…我的功课做完了…你来考考我…”
　　爸爸仰着脸，表情像在微笑，安详而美好，微张的嘴，仿佛还要嘱咐我什么，却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你们…起来，快起来。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梗咽道，心里因为既定的事实而感到一阵无助。眼泪一点点流了下来，渗入脚下的地毯，铺成一条蜿蜒的路。
　　“起来呀…”我的声音有些变调，神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玻璃柜子里，华服的人偶安静地坐着，太子，太子妃，三女官，五雏童…他们都面带微笑，默默提醒我，几个小时前，幸福仍然真切地握在我的手心。
　　现在，我的幸福，又在哪里？那个天使究竟带走了什么？

　　屋外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燃烧的声音残酷地接近着，把我从悲伤中狠狠揪出来。我抿起唇，目光由迷离到清晰。
　　原来，天使连痛苦的时间都不会留给我。
　　我用纸巾小心的包好眼镜，揣在口袋里，回头凝望着我的爸爸妈妈，直到火焰散出的热度让我的眼眶开始灼热、刺痛，封存了眼泪唯一的出口。
　　我飞快从窗口越出，跑到屋外。火焰从后面拔地而起，飞快地侵蚀着这座房子。家具炭化发出干涩的吱吱声，像心里某处在逐渐崩溃。
　　朦胧的月光笼罩在房屋上空，带着隔离人世的清幽冷寂，像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我的手心。

　　一小时之后，詹姆士--当时他还是个年轻有为的新人，开车赶过来，将我带走。他是爸爸妈妈最好的朋友。他后来回忆说，我当时把眼镜交给他，告诉他那个女人碰过，然后安静地坐在汽车后座发呆，怀里抱着那只小小的兔子。
　　他笑着指了指组织档案上灰原哀--也就是原来宫野志保的照片，开玩笑道：“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你，冷静程度堪比成年人。”
　　冷静？我不禁苦笑，那个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在耳际。原来，人迅速的成长，不过是几小时的事情，却要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
　　我扬起唇，那抹笑意终究没有到达眼底。如果，如果我能早点下楼，爸爸，你又要告诉我些什么呢？

　　“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翻着手中的资料，詹姆士轻声地叹着气。
　　我望向窗外，心底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仿佛是来自冥界的、遥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