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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恩主 ...

  •   曹修明晚间或有抄写佛经的习惯,多是玄奘或鸠摩罗什译本的般若心经,二
      三百字,写一遍并不费功夫。精微科掌司常守中知道他礼佛则有心,信佛则未必,属于闲时烧香,急来却不抱佛脚的角色,抄经一事倒以练笔的意义居多。即便如此,众珰却也是谁都不敢在他写经时贸然打扰,是以常守中从答应掌班的嘴中得知,曹修明又正在写字,便在门外又多候了小半个时辰,才通报入内。
      曹修明燕居多穿私服,此刻便是一身月白色的直身【1】,头上网巾小冠的打扮,闭目坐在案前养神,阔大袖口所掩蔽的右手上拈着一串纯金佛头的一百零八子金线菩提数珠,正在慢慢拨动。
      案上抄好的经书,所用的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的纸张,质地坚润明亮,开卷生香,其上盖着“宣德五年造素馨纸”的方形印章,下落制造者陈清款,竟是一卷及其贵重的宣德熟纸。
      纸上墨字是常守中惯见的端雅行楷,书写的还是心经。常守中轻轻念了两句,颂扬道:“恩主的字,字如书者。”
      曹修明半睁开眼,长睫倒垂,入夜后的狭长凤目带着一点惬意懒散,并不如白日那般咄咄逼人:“谁许你这么喊我的?”
      “恩主只许处中喊,不许奴婢喊么?”常守中笑着将那卷墨迹已干的宣德纸帮他收起,附耳低声道,“恩主是观自在菩萨,奴婢们就是鹙鹭子【2】。”
      “鹙鹭子是智慧第一,”只要苍白的唇角扬至某一个弧度,就会顿时横生难以说清道明的妖娆,“你们有这个能耐么?”
      “奴婢们如今没有,恩主好好调教,奴婢们还可以再上进上进。”此语得以投其所好,常守中自己也很得意。
      “闲话少说,”唇角的笑意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让你和处中去想想文华殿绩学的讲官,有什么说道?”
      “这个事里头还有个笑话,恩主想不想听?”常守中知道他其实心情不差,于是得寸进尺。
      曹修明怒目了他一眼,对着这张涎皮赖脸最终还是作罢:“看来给你名字易改,本性依旧难移,这当如何是好。”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奴婢怎敢一时半刻忘记恩主教诲?只是,奴婢拼着恩主一场责罚,也要和恩主说说这桩典故——兴公也为了文华殿绩学的差事,回来去找了舒良王诚他们。王诚因为自己从前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讲官是翰林检讨钱原溥,就推荐了他。没想到钱原溥说:万千好处不玉成我,又何以此见属?一口就给回绝了。”常守中一边说,一边密视着慵懒长官的神情变化。
      “哼,”曹修明果然淡淡一笑,“是你还是处中?”
      “是处中,”常守中道,“恩主明察秋毫。处中昨日遇到钱检讨,大提了几句宣德年间事,说大学士陈山——也就是恩主的老师,当年就是辍机务专任文华殿绩学讲官的,世人皆以为是因他离间赵邸,宣庙薄惩之,方才如此。——这话一说,钱检讨自然不乐意了。舒良、王诚今年才入的司礼监,就以正四品太监衔任了监官不说,司长和兴公还都颇看得他们起。恩主督办的首桩差事,怎么能让他僭了风头?”
      “你又在这里不平什么?”长官并没有领情,“今上还在郕邸的时候,出阁读书,他们就是万岁爷的伴读了。说正经事。”
      “是,正好有个人,前几日刚来科缴回了精微批文,奴婢想起他来,觉得还算合适。”常守中收起笑脸,“恩主还记得倪谦么?”
      常守中所掌司礼监下辖的精微科,地处午门外右掖门边的六科廊,分为东西两房,自太宗时代起便挟司礼监精微印,给精微批文。大明的半印勘合制度,簿册合一,每册及纸皆有相应的固定编号,骑缝处加盖精微印章。凡举在京各衙及两京大内二十四衙公差人员出行时,必先由该部开具手本后,付对应本科领取勘合批文方能行事,事完后的还要将原批文送回本科,再由本科转送司礼监,统一销缴。司礼监作为内廷都察院督查外朝及二十四衙的职责,便因此多出自该科。
      “倪谦?”曹修明皱了皱眉头,“不是去年年底出使朝鲜的那个翰林侍讲么,他已经回来了?【3】”
      “是,他去是为了两桩事情,一是告诉他们咱们万岁爷已经继承大统,小爷也确立了,要他们从今年起改用景泰纪年。一是土木之变的时候,朝廷要朝鲜出兵,结果咱们都打赢了,他们的兵还没出来,令他们不必再发兵白走一遭。”常守中与寡言的陆处中不同,掌着内外交通的精微科,所知道的新闻格外多一些,“朝鲜却因为我上国暂受鞑虏骚扰,生了些顾虑。又听说也先有送还太上皇的意思,就在朝上为究竟是沿用正统年号还是改用景泰年号争论了起来。”
      “小邦可恶,”曹修明抛下了手中的佛珠,“朝鲜改元了没有?”
      常守中替他将佛珠收入奁匣中,笑道:“倪侍讲回来的时候,朝鲜全国已经通用景泰年号了。他在那边,宣诏赐物,拜谒成均馆、宣圣庙,却女乐财货,帮着朝鲜人重新制定音韵,颇做了些宣扬上国威严的举动。”
      曹修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等文人,清华可取,倒不怕他教坏了小孩子。”
      常守中低头附和:“恩主圣明。”
      陆处中在此时入内,身后带着一个穿青贴里的小内侍,向曹修明行礼:“恩主要的东西,奴婢带过来了。”
      小侍在门口处便怯生生的跪下:“奴婢雨济深给曹公请安。”
      他身上穿的是件新衣服,头脸也比当日干净了许多,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光华灿烂的窄长锦函,一望便知道装的不是手卷就是立轴。看得出来经厂在给贵珰送出两份礼物的时候,都重新仔细装潢过了。只是其中一件还是不甚合骄矜贵珰的心意,他在看小内侍的装扮时,眼角眉梢的走势仍是淡淡的嫌弃。
      陆处中在一旁用眼神示意雨济深,看来是一早便有过嘱咐训导。
      雨济深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贵珰所坐的案前,声音和步态中仍都透着惧意:“经厂掌司将吴彩鸾写唐韵一部,答应官人一名敬奉曹公,并恭祝曹公万福。”
      常守中接过了雨济深奉上的锦函,取下碧玉别子,移开案上杂物,将经书在上面徐徐打开,织锦的包首与手卷的装裱无异,此后五十余页手写韵书的白色蜡笺纸,仅余前页的纸缝,鳞次栉比相粘接起来。展开的书册如同龙腾旋风一般,正是唐代裱书最常用的龙鳞装。
      “收好了它,我日后有用。”曹修明一眼扫过,确认无误,吩咐常守中。
      “还有,”他微微仰起头来,尖削的下颌指点的方向,是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后退了几步的小内侍,“他叫我什么?”
      “快叫恩主!”陆处中会意,急忙上前去推着他的肩膀催促,“跪下,给恩主叩头。”
      年纪尚小的答应官人,对于改变称谓这桩事是满脸的懵懂不解,但还是很顺从的重新伏倒在贵珰的衫下足下,按照陆处中的吩咐行大礼,低声喊了一句:“恩主。”
      贵珰金线缝缘的靴尖轻轻勾起了小答应的下颌,平淡而冷清的目光从他的发肤五官挑剔到服装举止,如同一注寒凉秋水灌顶直下,使他小小的身躯再次遏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常守中和陆处中相互看了一眼,神情复杂,过来人感同身受、爱莫能助、幸灾乐祸的含义兼而有之。
      “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么?”曹修明不去理会两个已经有官有品的部下那种孩子气的神态,终于开恩从雨济深的身上收回了逼迫的目光,右手一伸,陆处中眼疾手快,已经将一只宣德款的青花茶盏送到了他手中。
      “是,”雨济深努力克制,免使自己的声音更显怯意,“奴婢不该拂了督导公公的意思,不该在……恩主面前卖弄聪明。”
      “看来还是没管教好,还是在自作聪明,就该再笞二十。”曹修明说一口标准京师官话,四平八稳的咬字发音,使他的轻蔑愈发不留余地。
      雨济深单薄削瘦的双肩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想是当日的责罚确实不轻。
      今晚心情其实尚好的曹修明再次开恩:“把《登楼赋》再背一遍,背的不差,可以免罪。”
      在常陆二人好奇的注视下,典故深奥,言辞古雅的五百字汉赋果然被七岁的小答应背诵得一字不错。低头品茶的贵珰不置可否,问道:“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雨济深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入宫时教导过的规矩,便又补充回答:“回曹……恩主的话,奴婢不知道。”
      “是谁教给你的?”曹修明发问。
      雨济深低下了头,声如蚊蚋:“奴婢和爹爹一起进京的路上,爹爹念过两次,奴婢……就记住了。”
      曹修明点点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
      常守中在一旁看着他刻薄,至此时突然忍不住一笑,曹修明瞥了他一眼,倒没有太责怪的含义,放下茶盏,重新阖上了眼睛。
      他久没有动作,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常陆二人侍立两旁,如泥塑木胎一样,连袍摆也纹丝不动。直到此时才无比怀念经厂生活的小答应,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想查看究竟,好确定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种梦魇压身般的困境。
      迎上的是一双形状优美而威严的清冷凤目,整整积累了一晚的惊惧和委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雨济深的眼中淌了出来,又连忙被他牵引着崭新的衣袖拭去。陆处中又看了看他,眼神中却是单纯的同情了。
      “以后在我身边,”曹修明不理睬他种种可怜可笑的情态,只是淡漠地下达了自己的决定:“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你有个字犯了大哥儿的讳——虽说大明二字不偏避,但是大哥儿的身份太尊贵,你不换掉,日后终究是麻烦。”
      大哥儿是宫中对今上皇长子朱见济的称呼,常守中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乏自作聪明的点了点头:“恩主远虑。”
      “你也一样该笞。”曹修明的长眉微微一振,有了利刃出鞘的凌冽。常守中在他身边多年,能从他完全相同的平静语气中分辨得出究竟只是寻常威胁还是当真恼怒,分辨得出什么时候可以曲意承欢,什么时候却是一个字都不能多为自己分辨的,所以这一次缄口不敢再说话。
      陆处中在一室不祥的静默中挺身而出为他掩护:“那请恩主赐他个名字,奴婢们日后也好称呼。”
      他这点亲亲之道的小把戏,也是曹修明早就了然于胸的,只是此刻暂未戳破。
      “处中为儒,守中为道。”看了看仍然跪地,鼻头微微泛红的小内侍,他今生的恩主为他改换了名字,“你以后就叫做时中吧。”
      更名雨时中的小内侍再次向他的恩主叩头称谢后,终于被赦免起身。仅仅是此后贵珰的静坐不语,令人窒息的重压便将满室压成了一座修罗场,便是案上的佛经对此苦难亦无能为力。雨时中偷偷望了望同样满脸惶恐之色的常陆二人,莫名的感受到了一点同病相怜的亲切。
      “恩主,”三人不分先来后到,不分城门池鱼,一同受了大半个时辰的惩罚后,还是陆处中冒着引火烧身的危险,小心开口为三人请命,“时辰不早了,恩主明日一早还要侍奉万岁爷的经筵,奴婢服侍恩主先歇下吧。”
      凤目的审视从两个年长属下的身上依次掠过,两人立刻同时跪下请罪:“奴婢知错。”
      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一次的劫数究竟缘何而起的雨时中,不知所措的站立在一旁,考虑了片刻,便也陪着他们又跪了下去。
      “罢了,”曹修明终于开口放过了三人,“都下去吧。”
      三人如闻佛旨纶音,今夜乐极生悲的常守中所处地势有利,靠门口更近些,先不管不顾逃出生天,陆处中悄悄向雨时中招了招手,带他一起退到门旁,忽闻曹修明叫道:“处中。”夏夜里心虚的一大一小都禁不住同时忐忑出一身冷汗来。
      “你带他去,叫人量体给他多做几身衣服。”曹修明已在答应的服侍下取下了头上的金冠,并没有接着追比的意思,“穿这个出去叫人瞧见,丢我的脸。”
      “奴婢遵命。”陆处中松了口气,见他再无吩咐,这才提携雨时中一同脱离苦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三、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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