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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幸存者口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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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当然还记得那一天,那一天……门开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然后他进来了。
所有人都盯着他。
那是一种厌恶的眼神。
这不仅仅是因为仅有的空间又要被剥夺,而是——味道。“异类”,这就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味道,那味道让人恶心,比起角落的粪便更让人恶心——你可以习惯粪便,但你无法习惯异类。
没有哭喊,没有绝望,他被全副武装的人粗暴地丢进来后,踉跄地找回了平衡,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环顾一圈,微微地对着他看不见的每个人鞠躬。
有人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脚边。他皱了皱眉头。
这个人长得很好看,我想。“好看”这个概念是模糊的,起码,他有一副挺直的鼻梁,而且,借着墙壁上唯一的一个透光小孔里漏出的一点点光,我看见他长得很白净。
在这种地方看见一张白净的脸不是什么容易事儿——别误会,我并没有暗示鸡`奸。这里并非牢房,男女混杂一起住,而被关押的所有人早就失去了找乐子的兴趣。人们每天的活动就是缩在墙角,沉默不语,妄想着一点点食物,把粪便排在离自己尽可能远的地方,以及,如果有可能,想个办法掐死自己。
某种我还来不及知道名字的疾病造就了这里。
这种恶魔传播得如此之快,使得健康人们不得不让我们呆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大房子”中——大房子,他们这样称呼它,但是这里更像是一个盒子,就像是你买了狗狗,想把它带回家时会放进的那种小盒子一样,只有一个透光孔,还有一个除了送进新人和食物外不会带来任何希望的门。而食物……税收总该花在刀尖儿上,对吗?
他向我走来——差点踩到了我——然后坐在我身边。他打着手势像是要对我道歉。也许是他苍白的脸激发了什么……我想起我还是个女性,一点点母性什么的,我花了一点宝贵的力气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然后我对他失去了兴趣,陷入了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半睡眠状态。
这种病让人不能说话,同时,大概是由于上帝的恩赐,它也让人非常非常疲倦,大多数时候都能沉浸在无梦的睡眠里。如果有一天你的所有精力终于被榨干了——感谢上帝,你可以永远睡着了。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见他侧着头,看着那个小洞在对面墙上投射的光。
那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亮面,没人愿意坐在那里,谁希望被一群和自己一样的病鬼盯着自己颓废的样子?
接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在偶尔的清醒状态里——我讨厌这个,它让人无聊——看着他越来越瘦削,脏乱。
有一天——我只能用天这个字来描述,反正那时光还在——有一天,我被他摇醒,他的手上拿着一支口红。
我花了半天时间才想起那是一支口红,花了更多的时间想起那是我的,我的丈夫送我的,我大概是把它放在外口袋还是什么地方……管他呢。随即而来的愤怒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一跃而起,把他推倒在地,掐着他的脖子……我猜那时候我的眼神一定恐怖得要死,如果不是力气不够,他恐怕早就死在那里了。
然后我松开手,他咳嗽着爬回来,又开始打那一套手势。
我才不想知道他想表达些什么,我感受到无数的眼光从黑暗中射过来,我才不想管。
我觉得很累,刚才的举动让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于是我摇摇手,示意口红归他了。毕竟,我不需要这东西了。
我没有力气去好奇他用来做什么,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而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我的脑袋。
那是一个奇迹。
那面有光的墙上,画着一个红色的太阳。
火红的圆心,经过人为夸张扭曲着的外焰——如此莫名其妙的一个图画,不,与其说是图画不如说是一个标志——就那样鲜活地印在墙上了。
我已经听见其他的人不安地扭动的声音了,他们和我一样。
我恨奇迹。因为奇迹本身是不存在的,如果你相信它会出现,你就是天下最蠢的人,等着失望拿着他的斧子来嘲弄你吧。
然后我对面有个人站了起来,他出现在光线中,挡住了那个“太阳”的光。他半`裸着身子——病态的骨头尖锐地耸立着——手上拿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他狠狠地在画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把衣服狠狠地摔在墙上,用力地擦了起来。
他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力气,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然后有一两个人鼓起了掌。
真热闹。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当然是偷了我口红的那个神经病——扭过头来,对我耸着肩咧嘴一笑。
我学着他的样子嘲讽地笑了回去,然后翻了个白眼,继续沉睡。
等我再次睁眼时,你猜怎么着?那个太阳又出现了。
坐在我身边的画家呼呼大睡,而那个破坏者站起身来再次去擦掉它。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我说过了这计时方法完全是胡扯——太阳不停地出现然后被擦掉。这两个人以一种我不能明白的方式建立了某种联系,有一次我看见画家睁着眼,看着破坏者把画擦掉,隐进另一边的黑暗后,再站起身去画另一个不同的太阳。
就好像他们变成了一种合作关系,破坏者是为了画家画下一幅画而擦掉上一幅似的。
一天一轮太阳。他们乐此不疲。
然后又是一天。这次的太阳底下写了一行小字,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那个破坏者坐在墙底下默默看了一整天。
那轮太阳留在了墙上。
这一切都很莫名其妙,但没人再憎恨太阳的标记。我听见对面有人低声吹起了口哨,那是一首类似于小调的曲子,简单而婉转,不时被咳嗽声打断。渐渐的,有两三个人加入了他。然后是抽噎声,其中有我的。
这真是……莫名其妙。
我猜吹曲子的是那个破坏者。也许我该称他为音乐家。
画家默默听着,过了一会儿,用手打起了拍子,整个房间的人都加入了这个合奏中,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美妙的事情。
这不是“希望”,是“活着”。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那行字是什么了,因为后来它被擦掉了。
画家画出了更多东西——红色的天空,红色的树,红色的飞鸟。在他画着的时候,音乐家就在旁边坐着看,偶尔吹点儿曲子给他助兴。而我们……我们默默看着这一切。这两个人都如此瘦削,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个半`裸着身子,看起来如此相似。
有一天画上出现了一对情侣,两个红色的小人儿握着彼此的手。
我往右边挪了挪,好让音乐家坐在画家旁边。他对着我微笑,然后扭过头去。
他们开始接吻,柔软得如同天鹅绒的吻。
爱情……不可思议的爱情。
在他们接吻的时候,画家手上拿着的口红掉了下来,滚落在我的旁边。我忍不住将它捡了起来,着了魔一般地掸去灰尘——它剩的不多,但还有一点。
足够我抹上嘴。
没人看得见,但是我就是这么做了。做完后我对自己微笑。他们还在亲吻着,我搜寻遍自己的脑子,然后找到了一首小情歌,用鼻子轻轻哼了起来。
有些美是不会被淡忘,不会死去的。
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之中那么多人都坚持了下来,直到你们研制出药物,想起我们然后把我们救出来的原因——盒子有很多,可是有画家和音乐家的只有我们那一个。
我还记得当我们被推出病房,第一次真正好好能够互相打量的时候……画家和音乐家立即找到了彼此,他们握着对方的手——
“您叫什么名字?”画家说。
“我爱你。”音乐家说。
然后他们看着彼此,大笑了起来,狠狠地拥抱。
我不知道后来他们去了哪里,事实上的职业是什么……但是我敢跟你打个赌。
他们会幸福一辈子的,因为在最绝望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