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宫记》晏琳

3、（二）子生于竹

　　后世的人们大多知道有一句古谚语叫做“何苦作画，绘世间何苦”。虽然到后来它的意思被曲解和升华，成了奉劝失意人们放下过去展望未来的忧郁表达。然而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懂得这句话原意是指“何老头作画，画世间何苦之事”。也许正是这份洒脱的情怀，让无数人拜倒在他的笔触之下，将他与更古早的画圣吴道子齐名奉为画仙。后世人至此大多都会感慨何老头名字暗含玄机，然后再在其画作大胆的用色之下，体会到一份上天入地的疯狂。
　　从正史到野传，从遗画到墨宝，从影音到光碟，从访谈到讲演，后世人仿佛早以为从不同侧面解析透了何老头。可是，何老头原来叫“何子竹”而不叫“何苦”这件事，却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
　　与何苦比起来，何子竹不过是那浮躁年代里名不见经传的老百姓一名。
　　时间在公元历2000年前后，一个万物复苏的年代。上百年的战争和动乱让当时那个古老东方国家处处展现着盎然的生机与躁动。有无数人一夜之间成名暴富，也有无数人一日之内便丢掉了数十年的铁饭碗。无数的仁人志士抑或富家子弟走出国门，短短数十年在四海内建起火红一片的中华城；还有比无数更多的乡民村友一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往，进城入市，重兴或是新建了那些因战争动乱而废弛毁殆的城池楼廓，广厦高阁。
　　而在这样一个年代长大的孩子们更是遭遇了前所未有过的丰富机遇与抉择。所以，如果再早个一百年，也许那时的何子竹小朋友便要和奶奶相依为命守在村子后面的竹林里过活一辈子，也许那样何子竹也能挖得一手好竹笋，编得一手好竹器，就像把自己拉扯大的奶奶一样。
　　奶奶是一路苦过来的人。西南解放前两年，十五岁的奶奶便被家里嫁给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地主做小妾。老地主刻薄吝啬，何子竹奶奶过了门后，就压根没有过好日子。再加上地主大老婆日日变本加厉的折磨差遣，何子竹奶奶嫁过门第二年流了产。流了产使膝下无儿的老地主很是痛心，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老地主终于开始对奶奶好了起来。只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成都便被解放了。先是窑姐们都被赶回了原籍，再是小老婆们都被办了离婚。拿到离婚证的那天，何子竹奶奶觉得很委屈，倒不是怕自己养不活自己，只因为觉得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机会有孩子了。
　　何子竹奶奶没上过学，大字也不识两个，再加上曾经是别人的小老婆，是封建遗物，在村里自然很没有地位。于是她离婚不久之后就独自搬到了村子后山的竹林旁，开始靠编竹器为生。没过两年她听说闹土地革命，不知为什么还有些担心起了比她爸还大的前夫，经人打听后得知那老家伙精明的早就在运动前便把地献给了国家，反而还闹了榜样模范回家。何子竹奶奶于是不由得又在心里喟叹起了人就是有命好命贱之分。再过了两年她的前夫寿终正寝，这老头正是死得好死的妙，因为紧接下来的反右和*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连何子竹奶奶这种被迫嫁了地主成了没享过福的地主婆，也被赶去住了十几年的牛棚，挨了十几年的白眼。
　　不是人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何子竹奶奶也不知道怎样就坚持下来了。后来*过去了，无数站着的人被打倒，当然有更多的人从被打趴下了到被拉起来。可是这些都不关何子竹奶奶的事，她依旧没有孩子，依旧在村里遭着别人白眼，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当然生活也还是会随着时间有些小小变化的，譬如这时常常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傻子来找何子竹奶奶要笋子吃。
　　小傻子是村头副村委会主任黄高杆家里的老二，晚产了一个月，于是脑子有了点问题，三岁才会走路，直到五六岁还说不清话，每天就知道咿咿呀呀的到处犯傻。其实要是光看五官小家伙长得还算是透着四川人常有的清秀，只不过加上神态便憨傻的一露无遗。尽管这样，他那个上完了高中自认为是全村最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有修养的社会主义四有爹，还是为他取了个“黄若愚”的雅致大名。只是这么雅致的名字村里几乎没人记得住，大家叫来叫去还是按照他排行老二又犯傻这一事实叫了他二傻。
　　二傻虽然缺根弦，但却是个心地善良并极有耐力的孩子。那个时候，他喜欢来跟何子竹奶奶要她挖竹笋挖出的嫩笋子吃，来的时候总会带一盏煤油灯。那时是电气化在农村刚刚开始普及的年代，越来越多的家庭用上了电灯炮，于是过去照明不足的煤油灯便成了废物，很容易出现于各家堆杂物废品的地方。二傻往往就顺手牵了这些没人要的灯，全部拿来给了何子竹奶奶。话说何子竹奶奶虽然还用着煤油灯，但却也要不着这么多，一开始着实让奶奶摸不着头脑猜不透二傻的用意。
　　直到后来，她看见自己从送子观音庙“偷”回来的灯，才恍然大悟。原来以前的妇女若是没有生育便会到观音庙里“偷灯”，希望通过添“灯”来添“丁”。有一次何子竹奶奶也去求了一个来，放在家里供奉着。那几日二傻来的时候见到了这个破旧小屋里出现的新玩意儿，不禁抓在手里把玩了起来。何子竹奶奶从屋外进来看见，忙叫小家伙放下，还告诉他这是从观音庙“偷”来的，有它就可以得个大胖小子。大概二傻黄若愚从此就记住了灯可以带来大胖小子这件事，为了让何子竹奶奶高兴，小家伙便开始到处搜灯。虽然煤油灯和放在观音庙里等人来“偷”的灯根本不是一回事，可当何子竹奶奶明白过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温暖很窝心。
　　何子竹奶奶那时时常望着二傻，想象着他要是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已经对生儿育女死了心的老太太，却怎么也想不到，就那么偶然，大胖孙子便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二傻十岁那年。初春，惊蛰，明明是应该开始化雪的时日，这一年却降了奇怪的大雪。这一天，老太太依旧去竹林里挖竹笋，发现了一个和二傻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在积雪里奄奄一息。大雪天里这孩子却衣衫褴褛，或者说的更精确的是，身上所谓的衣服，不过是一些已经冻住了的破布条。这眉目清秀长得十分俊俏的孩子两眼翻着，嘴唇黑着，手脚僵硬，身上有好几块冻疮，烂掉的肉和破布条纠结冻在了一起，很吓人。
　　心善的老太太赶紧丢下刚挖的一堆竹笋，抱起孩子就冲向了县医院。
　　医生说，好在送来的及时，再过个一两天怕就是救不活的了。小家伙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个月，后来何子竹奶奶时常庆幸那个时候还没有医疗改革，否则怕也没了他的活路。两个月后，小家伙在老太太的细心照料之下渐渐恢复了元气，露出了活灵活现的眼神。这段时间老太太想别人的娃还是得送归别人家，于是便问小孩家住何处，可是小孩却突然哭了，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他没了原来的记忆。老太太楼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心里边想着一定要帮他找回家。
　　接下来的半年，老太太带着小孩走访遍了西南诸省市的公安局，却还是查不出这小孩的档案户口与来历。最后公安局的人给出了一个勉强能解释的通的推断：大概是从人贩子那儿自己逃出来的孩子吧，只是受了惊吓于是失了忆。带着这个不痛不痒的结论，老太太和小孩突然不知下面该怎么办了。公安局的人问要不要把孩子送去孤儿院，他俩都沉默了。这大半年下来，老太太和小孩相处的是那么幸福而有默契，他们互相都在心里很明了。公安局的这个建议终于为他们的结缘反助了一臂之力——老太太于是收养了这个满眼灵气的孩子。
　　因为孩子忘了名字，老太太便想了想，说我在竹林发现的你，也算是你重生在了竹林。不管你以前多不幸，从今奶奶再也不会让你受苦。既然重生在了竹林，咱就叫子竹吧。而奶奶姓何，子竹便跟了奶奶姓。
　　从此，世上便有了一个叫做何子竹的孩子。
　　何子竹不知道自己几岁。但因看到时常来家里玩耍的二傻和自己大小相若，便取了和二傻相同的生辰八字与年份。二傻和子竹从小便相处的很好，二傻慢慢成为了处处透着聪慧的子竹的小跟班，他们时常一起捉麻雀打小鸟，下河抓鱼，上山放炮。那段乡土味十足的青葱岁月为子竹留下了人生最美好的回忆，尽管物质生活上着实不怎么容易过活。奶奶多了子竹要养活，便要挖更多的竹笋，编更多的竹器。年龄渐渐大了的奶奶效率却越来越低，可是看着活蹦乱跳的子竹奶奶心里边除了高兴还是高兴，日子再苦也不觉得苦。
　　小子竹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很小的时候便照着奶奶编得竹器样子编了起来，像模像样。一次，小学的体育课子竹偷偷溜回家想帮奶奶编竹器，被奶奶发现后，她老人家非常生气，她叫子竹跪在地上，为了让他不要忘记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碰这些东西的这一条家规。“你从今以后除了好好学习外，不许想其他任何的事情，否则，我便不认你这个孙子。”
　　小子竹觉得有些委屈，可也很理解奶奶是为了他好，于是他痛下决心，决定要学出个样子来让奶奶高兴。
　　我们前面讲过，子竹是个满眼灵气的聪明孩子。当二傻反复留级在小学四年级时，子竹却写下了村中的许多第一。初中第一名，第一个考上全省最好的重点高中的孩子，第一个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孩子，第一个进国家物理竞赛冬令营的孩子，第一被保送进当时国内最好大学最好科系的孩子。
　　何子竹一下子成了那个小村子的大状元，大名人，大明星，而奶奶也突然得到了别人的尊敬。
　　在离开小村子准备到京城求学的前夕，何子竹心里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蜀地外的景象该是怎样，那份好奇后来为走遍大江南北的何子竹所深深怀念，只是怎么都无法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