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雏菊花》甘之如泪

1、第 1 章

　　美国人来了。

　　尽管来得比想象中的晚，但他们毕竟还是来了。

　　卡特尔捂住胸口，感觉那里像有一只不停鼓动翅膀的鸽子，撞击她的胸腔。她正站在有很多人的大街旁边，如果那里也能够算作是大街的话。卡特尔看不明白路两旁建筑的模样，它们中的很多都支离破碎，完整的建筑甚至不如灰烬瓦砾多，因为受了炸弹的洗礼。“一切都是新的。”卡特尔想。她看到很多美国兵列成松垮垮的队伍走过去，每个人都嚼着口香糖。卡特尔也看不明白他们的表情，他们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尽管路两旁有的人在对他们欢呼。也许他们更多的是疲惫，也许他们是想家了。卡特尔静静地看着他们，想起自己的儿子。

　　上帝会看着那个孩子的。

　　卡特尔默默想着，在胸前划着十字。

　　卡特尔不认识几个字，也从未关心过战争的事，她一直住在山里，直到某天一些穿制服的闯入她家。他们看了看她的儿子，先用她听不懂的话，后来又换成蹩脚的意大利语，固执地说她的儿子长大了得去当兵，就把她的儿子带走了。后来她才知道，那些穿制服的都是德国人。那时德国人颁布了一道奇怪的命令，要求某个村子的人放弃几乎是所有口粮，迁移到山里去。于是那个村子的人就都背着个小口袋，满脸忧愁地到她所在的村子，口袋里的食物只够五天分量。他们讲到他们村的老鲁特，听说是想多带一点面粉和玉米粉，结果德国人把他给杀了。听到的人便开始咒骂起来，什么都骂，骂德国人，也骂墨索里尼，最后他们说，美国人或者是英国人总会来的。他们来了就好了。

　　卡特尔考虑的是那些可怜的人。没有口粮可怎么活。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他们村子的人早就不被允许下山，更别提添置口粮，足有六个月，他们都只吃储备的面粉和豆子，那些人来投靠的时候，他们连面粉都没有了。

　　卡特尔不知道的是，就算他们下山去，也早就添置不到口粮，连最无知的牧民都不会把羊肉和羊奶酪出售旁人。整个国家都饥饿极了。

　　不知道这些的卡特尔依然要想办法活下去，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她去采菊苣，什么种类都要。她还会想，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也在挨饿。“但愿上帝保佑他。”她会虔诚地闭目祈祷，在胸前划下无数十字。

　　再后来，满山的菊苣都消失在人们的饥饿中，荒芜的草间露出一块块赤[河蟹啊啊啊]裸的土地。卡特尔决定下山去，到城里去，也许可以找到她的儿子。“不管怎么样，上帝总会帮忙的。”她跪在月夜里凉凉的土地上做有生以来最虔诚的祈祷，为她的儿子，也为了让美国人和英国人快些到来，然后她离开了她的村子。

　　她曾经熟悉的几个村子里，一些还在，一些已经不见了，或者至少，原来的样子不见了。它们被火撕咬过，卡特尔一眼就能够辨识出来，每当遇到这样的村落，卡特尔总要停下来默默祈祷一番。她三天没吃过东西，但是她灵魂里的坚持战胜一切。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又遇到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们的制服和带走她儿子的人不一样，他们起先是用另一种语言，后来，有个小伙子一拍大腿，“嗨，我会说意大利的话！”

　　那个小伙子讲的全是那不勒斯方言，能听懂就是好样的。足足好一会儿卡特尔才习惯他粗鲁的发音方式，摸清他的意思。墨索里尼终于还是完蛋了，美国人已经到了，过不了几天英国人也会过来。卡特尔很高兴，她想起那些人说的，美国人和英国人来了就好了。她告诉他们说她要进城找她的儿子。

　　“可是您哪，到处都一团糟，您找不到您的儿子的，就算他原来是在城里，现在也可能不在了。”会说意大利话的小伙子好心告诉卡特尔。他有蓝蓝的圆眼睛，认真说点什么时就把眼睛撑得更圆，就像小孩子一样。卡特尔看着他的眼睛，想起许多年前意大利的天空。也是这么蓝的一片。

　　卡特尔说：“上帝在看着我们。”

　　小伙子耸一耸肩，回头跟同伴们不知说了什么，他们笑了起来。但是卡特尔能够感觉到他们并非恶意。最后他们搭伴而行。

　　那些穿制服的年轻人到城里以后就和卡特尔分开了，会讲意大利文的蓝眼睛建议卡特尔去城中广场，卡特尔相信了他。广场上也有很多穿制服的人，他们在分发吃食，更多的是排队的意大利人。他们神情疲惫，沉默不语，只在接到几样罐头的时候低声说谢谢。卡特尔到他们的敞篷汽车那里去。一些人在一箱一箱地往下搬罐头，有两个人蹲在那里，努力点起香烟。

　　卡特尔就问他：“请问，我在哪里能找到我儿子？他叫维埃特，今年该十八岁啦。”

　　那两个人好奇地看着她，他们听不懂她说什么，就拿来许多罐头塞给她，她不要，于是后退了一步，那两个人就不由分说把口香糖和香烟放到她手里。她有点失望地走开了。

　　街上有好多人。战争太长了，每个人都太累了。他们就向每一队走过的美国兵欢呼致意。他们想用表达自己欣喜的方式来让那些美国人开心，事实上，他们已经没有精力产生什么欣喜或是兴奋之类的情感，唯一能够拥有的就是疲倦，深深的疲倦。那些美国人也未见得开心。

　　总之，卡特尔觉得他们是想家的。

　　等那队美国人走远之后，卡特尔就选了另一个方向，她也不知道那条路会带她到哪里，但她相信一切总会好的。

　　夹路依然是破败的建筑。卡特尔曾经欣羡的那些漂亮的小楼足有一半坍塌在灰尘与瓦砾之中。卡特尔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想或许她该哭泣，为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卡特尔看见了教堂。第一次来这里时，她还是个少女。走过门前的两根立柱就是两堵弧形的墙，把人的视线拖向教堂正门。就如同大多数设计者做的那样，这个教堂中照例是阴暗的，阳光从穹顶投射进来，落在祭坛上。壁画上怀抱耶稣的圣母永远俯视所有虔诚祈祷的教徒，脸上挂着悲悯的笑。

　　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卡特尔已为人母，虽然好多人说她不显老，但她毕竟还是老了。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她坚贞不渝的信仰。

　　两根立柱中的一个多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像狰狞的伤口，但是并没有倒塌。卡特尔相信这是圣母的眷顾。卡特尔情不自禁地跪下来亲吻那根立柱，她在立柱下发现一朵白色雏菊花。和同类比起来它太过瘦小，花瓣也显得脏兮兮的，不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然而它毕竟开了。卡特尔于是亲吻着这朵花，她以为已经干涸了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战火造就的厚厚尘埃里，了无痕迹。“万能的圣母玛利亚，哦万能的圣母玛利亚！”卡特尔默默念叨着。此时，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谢您，圣母玛利亚，为了您美好的馈赠。”

　　卡特尔站起身，缓缓走进教堂。圣像栽倒，昔日的彩色玻璃窗都碎掉了，阳光投进来，翻涌灰尘在光里纤毫毕现，把阳光染成惨淡的灰白色。空气里充斥着让人感伤的荒芜。只有壁画。圣母怀抱着耶稣，笑容悲悯静好。

　　卡特尔跪在祭坛之前。

　　她没有祈祷，只是觉得很累。她仰望着圣母平和的脸庞，嘴唇微微蠕动。她不知道还该期待什么。她想起那些饥饿的人，想起荒凉的村落，想起废墟掩映的街。还有，还有流落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的，她的儿子。

　　活着的人必须忏悔。

　　卡特尔走了。她不知道她还可以去哪里，但她不能留在这。

　　依然经过来时的弧形墙，还有裂纹的立柱。也许这些以后都不会再有，也许很快，这个教堂就会被养足精神的年轻人们拆掉，但卡特尔会记得。

　　卡特尔尤其看了一眼立柱下的雏菊花。在死一般的沉寂里它淡淡的白色花瓣像是虚幻的梦。

　　她迟疑了一下，想过要摘取这花，然而她终究还是走了。在她所看不到的身后，圣母注视着她的背影，笑容沉静美好。

　　arrivederci 。

　　全文终，计283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