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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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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她选,她这辈子听过的最令她动容的话,她定会说,是莫怀卿的那句“因为,你是我的妻。”
她将他气得半死,而他却说,她是他的妻。
她是他的妻——所以,她的事由他担。
蔚迟刖依然记得,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闭着眼的——略微低着头,额前的发盖过眉眼,唇边含着一抹淡淡的无奈与浓浓的包容。他没有看她,没有看当时泪流满面的她。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泪再度落下,仿佛一生的累和倦皆被他这一句话化了去。天地间的重量也因他这句话而变得轻了,那瞬间,仿佛他替她抗起她背负了二十年的沉重和苦楚。
她该感谢他的,不论最后寻得寻不得她爹,他替她卸了那包袱并给了她承诺,同时给她的……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其实,也是她自己不想死了,否则,什么理由也只是借口,可以全当废话。她不想活,也仅是那片刻产生的冲动而已。蔚迟刖很明白,真正想死之人,莫说谁的一句话,即使用绳子绑起来铁链锁起来也一样死得了。
她不想死了,她想做他的妻。
她,在他开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已爱上了这个人。
蔚迟刖是个绝对不会自欺欺人的人,起先对莫怀卿仅是份欣赏、是份好感,但那夜之后,她明白了这是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子,是个撑得起一片天的男子。
所以,她爱了他。
爱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当然。
但她也知道,莫怀卿对她并无爱意。他的心思全在朝政国家,全在那庙堂之上。他无心也无闲暇爱谁,之所以说出那么一句令她动心动情的话,只因忧心她会乱了他的政事。
思及此,蔚迟刖不禁悠悠叹了口气……
为了他的朝政,他甘愿背她这么个麻烦,真是毫不为己考虑的人啊。他有多少心力精神来操烦这么多事?
初夏的夜,暖风习习,空中弥漫潮湿的泥土芬芳,怕是快下雨了。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自空中打下来,打在地上噼啪作响。
蔚迟刖坐在窗前的桌子上,膝盖蜷起抱在身前。
湿气迎面扑来,雨点随风飞进窗子,落在她的身上,凉悠悠的很舒服。
“你在做什么?”
莫怀卿走进屋子。他刚下朝回府,在路上淋了一身雨。
“看雨。”蔚迟刖笑着翻身下了桌。
她走到莫怀卿身旁,伸手触他湿了的衣襟。
莫怀卿一怔,随即退开一步。
“怎么?喜欢穿湿衫子?”蔚迟刖跟上一步。
“你……”他微微皱了眉,“我自己会换。还请蔚迟姑娘避嫌。”
“外头下着雨,你要我避去哪里?”她笑着。
“屋檐自会替你遮雨,且那边有伞。我很快会换好。”
莫怀卿心中疑惑,她这是怎么了?以前两人需换衣时,另一个都会离开屋子避嫌的。
蔚迟刖扬扬眉,眼中含笑,唇边亦含笑,只是这笑容已不似之前那般精神了。
看着他带了一身雨气进来,她是真的想替他换衣。
原来,爱上不爱自己的人,是如此令人不舒服的事——她蔚迟刖可不是个轻易让自己忍受不舒服的人。
如此,不如想法子让他爱上她算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做吃亏之事的。背个先知的担子,她已经亏了很多了,若是再背个伤人的爱情,她的人生未免也太倒霉了点。
如此想着,蔚迟刖勾起嘴角笑了笑。
“好。那你可得快点换,否则冷着本姑娘,你可要负责的。”
蔚迟刖笑得眉眼弯弯,一如他们初见时那般狡黠神秘。
莫怀卿的眉头皱了又皱——他不明白她那笑容是什么意思,简直可以说……笑得很贼嘛。
蔚迟刖并未撑伞,她走出房并体贴地替他关上门。
莫怀卿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无法猜透她的心思,也从来都猜不透。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对他来说就像个藏尽了天下秘密的女子,遥远而缥缈,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思些什么,下一步又会做什么。
这蔚迟刖,甚至比他在朝中与之斗法的高官们还要难以猜透。
莫怀卿换好衣服,打开房门想唤她进屋。
门一开,他便被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莫怀卿顿时大吼。
蔚迟刖没有站在屋檐下避雨,相反,她站在庭院中的空地上淋雨。
大雨倾盆而下,早已淋透了她的衣衫。柔软轻薄的衣服由于湿透而贴在她身上,令那衣衫下的曲线清晰可见……
“你……”莫怀卿立即冲上前将她拉至屋子里。
那一冲,一抓,一扯,快得令蔚迟刖眨眼间已置身屋内。
“相公好功夫。”她笑着真心赞道。
可惜某人不领情。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莫怀卿带着怒气说道。
放火,淋雨,她还想做什么?非要将所有事都做得超呼他意料之外才甘心?
蔚迟刖掠了掠额前的雨水,脸上笑意盈盈。
“想你关心我。”她很满意他的反应。
如果这冷静惯了莫大人见她站在大雨里依然面不改色地问她一句“蔚迟姑娘可是太热了?”,那她将来的幸福恐怕就难有着落了。
看来这木头对她也不是全然的没感情,管它是友情还是责任,只要有就好。两人间只要有了某种牵绊,便有了相互靠近的理由。
闻言,莫怀卿深深皱了眉。
“蔚迟姑娘,我知道你兄长不在你身边你可能觉得乏人关心,但何必拿自己的健康做代价?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我就是。”
蔚迟刖大大叹了口气……顿感无力,她早该料到的,这木头思考问题只能是这个方向。当她三岁孩童吗,离了兄长就到处找关怀?
蔚迟刖想敲敲他的头,看是不是木鱼做的。
难不成硬要她说出口他才明白?唉……蔚迟刖再度叹了口气。她虽然较一般女子大胆豪放,但也不至于如此容易就能将那句话说出口的啊。
“你赶紧换件衫子。”
莫怀卿说着便出了房门。
自这蔚迟刖离家出走被莫怀卿带回来后,有个人心情一直不太好,不,该说很糟糕才对。
这个人就是莫怀卿的书童,小阳。
按理说,他该高兴少夫人能平安回来才是……事实上在得知她回来时他的确挺高兴的。这少夫人虽出身富豪,但却不似大户小姐那般娇贵难伺候。更甚至,她是很独立很好说话的人,从不难为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曾给过他们脸色看,亦没有什么架子。除了人懒了点,倒也没给他们这些下人带来什么麻烦。
只是,她这趟出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变得如此古怪?
以前,她从不在少爷身边多做逗留,非请绝不出房门,有时他甚至怀疑少夫人究竟有没有拿少爷当夫君,她几乎连话都鲜少和少爷说的样子,更不见她对少爷嘘寒问暖。
但如今……少爷早上上朝她便送少爷到门口,下朝回家她便在门口候着,少爷进书房看公文拟奏折她便在旁边磨墨伺茶,夜色晚了她便替少爷点灯加衣……
她这是在做什么?简直抢他饭碗嘛!这些事本该是他这个书童做的啊。
偶尔看到少爷露出莫名其妙或无可奈何的神色,他便明白少夫人的这些举动是连少爷都不知为何的。
如此一来,他这个书童能做的事就只有一样了——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夫妻恩爱。
嫁进来三个多月了才开始恩爱……这感情未免培养得太慢了点吧?而且,与其说恩爱,不如说是少夫人单方面的献殷勤而已。因为……少爷的脸色,随着她日日如此反常而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小阳,你先出去。”
莫怀卿抚着额头说道。
他,今天必须和她谈谈——再这么下去,莫说小阳整日嘀咕,连他的心思都无法集中到公事上了。
“是。”小阳退出书房,顺便帮他们关上门。他知道,少爷有家务事要处理了……
蔚迟刖笑眯眯地坐在一旁,依然慵懒闲散的姿态。
莫怀卿看了她片刻,思虑着她有可能如此殷勤的原因。
“关于你爹……”
“嗯?”蔚迟刖懒懒地应了声,眸中含笑。
“关于你爹的踪迹,你可有什么线索?”莫怀卿抿了口茶。
“没有。”
莫怀卿想了想,接着道:“你为何离家半年?”
蔚迟刖听见这话,眼中的笑意浅了点。
她破天荒地站了起来,缓步踱至窗前看了窗外半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了抚肩上的发。片刻后,她转过身看着莫怀卿,神色如常。
“我不再瞒你或骗你什么了。”蔚迟刖好似定下什么事一般,她顿了顿,接着道:“我离家,是去益州挖坟。”
“挖坟?”莫怀卿惊讶地看着她,不自觉重复了她的话。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独身一人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挖坟?
他的神情让她不禁笑起来。
“对,挖坟。此事说来话长……蔚迟家有三本秘史,记述了自宋以后一千年的政事。而写下这些的,就是真正具有先知之能的蔚迟刖。据说,他不想将这些带进棺材,于是他写下来并传下来了。”
蔚迟刖略微歪着头看莫怀卿,“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先知——蔚迟刖的秘密。如何,很荒诞吧?”
她笑着,但笑容中却是浓浓的讽刺。
“更荒诞的是……那些记述,都一一成为事实。于是,蔚迟家将这些书奉若神明,只差没顶礼膜拜。”
莫怀卿久久说不出话。
这些,要他怎么相信?违背常理的东西他是向来不会当真,但……他知道她没有撒谎。她说的是真是假很快即可见分晓,她没有理由说谎——她曾说过今年九月大宋实施新政。
见他不说话,蔚迟刖继续说道:
“真正的蔚迟刖定下了几个规矩:秘史非血继者不传;受传者继名刖;刖者,永不入仕,永不参政;授传者永弃刖之名,永离蔚迟之家,永不见继刖名之人。”
她停下来,书房内便寂静一片,静得听得见窗外清风浅吟。
好一会儿,两人皆没有话。
她知道他尚未完全接受她所说的话,即使接受了也需要时间思考。莫怀卿是心思极其细密的人,凡事不想个通透明白他是决不会轻易开口的。而蔚迟刖的事,又岂是他这个外人能轻易想清楚的?即便她这个继任者,想了这么多年查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依然想不通、看不透……
蔚迟刖——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秘密,太多可能,以及太多的矛盾……
“把你想到的告诉我。”莫怀卿缓缓说道。
他还需要一些线索,似乎千头万绪处处都可挑出问题,但又处处都不是问题。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她,绝对比他想到的要多些。
“不,还是算了……”
蔚迟刖正欲开口,莫怀卿却制止了她。
“还是我来问,你来答。”她想到的虽然会多些,但未必正确,以免被她的思路带走,加之当局者迷,还是由他这个局外人下判断的好。
蔚迟刖笑了笑,而后点头。
“你去益州挖坟……挖的是谁的坟?”
“我祖父。唯一一个真正违背了祖训,并受到诅咒惩罚的蔚迟刖。”
莫怀卿皱眉,“什么诅咒?”
这女人,连自家祖坟都敢挖!
难怪她如此大胆,放火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嗯?我没说吗?”蔚迟刖眨眨眼。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蔚迟姑娘,还望你好好思索一番……将该说的一次说全。”
她真的有认真思考这些事吗,为何他会觉得这些事在她自己的脑子里都是一团乱麻?若是连前提都需他来问,那么想解开这个谜底未免也太困难了些。
蔚迟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此刻,她竟觉得这个莫怀卿很可爱。
尤其是他皱眉的时候,非常可爱……
“凡是违背了那几条规定的蔚迟刖,都要受诅咒——鬼吞其首,妖食其腹,活无天日可见,死无黄泉可下,魂魄永受炼狱魍魉焚体之痛。”她背得很熟,因为每次想破誓的时候这些字都会出现在脑海,想忘都忘不掉。
“很恶毒。”恶毒得很像假的,但莫怀卿仅如此说道,“那么,你是想要看看你的祖父,那个违背誓约的蔚迟刖的尸体是不是没有头没有腹,所以才去挖坟?”
蔚迟刖点头。
“看到了吗?”
“看到了,的确无头无腹。”
莫怀卿思索片刻,“好。然后……那隐气埋息的药,你是从何处得的?”
蔚迟刖顿时睁大了眼,惊讶地看着他,看了良久——
“……你怎么知道……”
“三司使李府——岂是何人想要放火就放得了的?李府虽无什么绝世高手,但也侍卫成群。你要避开他们,自然需用那日在古宅用过的伎俩。”
蔚迟刖渐渐笑弯了眼。
果真是……任何细枝末节都逃不过莫怀卿的眼啊!
“你不懂武,自然只能用药。”
“莫大人果然是莫大人……”蔚迟刖赞道,“的确。我自益州回来的途中,被歹人袭击。有位高人出手相救,并留下了这种名为‘隐息散’的药。如此一来,白日我在客栈歇息,夜晚无人时再赶路。安全了许多。”
“高人……”又是一处谜,莫怀卿轻轻地叹了口气,围绕这女子的似乎尽是谜团。
他可不认为她运气好到十几二十年不遇险,一遇险就有高人相助的地步。此人,定与她有关的。
“你祖父是何时过世的?”他接着问道。
“八十年前。太祖皇帝登基建都后,他便死了。”蔚迟刖答道。
“蔚迟姑娘,八十年——即使是骨头也该化成灰了,怎会还见得到尸骨?”莫怀卿提出疑问。
蔚迟刖笑了笑,“因为有人故意不让它腐坏。至于是何人以及为何这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莫怀卿垂眼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为情吗,还是……”他扬扬眉,停住话头。
“蔚迟姑娘,你找你爹,想问什么?”
“当然是问那几条没天理的规矩的事,因为找不到他,所以我才去益州自己查。”
莫怀卿笑了笑,这女子果真天生的反骨——问不到,索性自己去挖祖坟。天下怕是再没人比她更百无禁忌了。
不过,这也证明她的思路并未因自己是当局者而产生混乱。因为,现下他思考的重点也落在了这具尸首上。
莫怀卿开始对这件事产生兴趣了,不过,要想彻底查清楚怕是还得去趟益州……但是他没空。
“你想到了什么?”蔚迟刖看着他若有了悟的神色轻声问道。
莫怀卿回神,淡淡地道:“没有。蔚迟姑娘,待新政确立后,在下愿陪同你前往益州。应会有所得。在此之前,还望姑娘莫操之过急。”
“我没急啊。”蔚迟刖眨眨眼,都这么多年了,她想急也没那个心力去急了。
莫怀卿皱眉,“那你为何……”
蔚迟刖等了半晌没见下文,于是笑眯眯地问道:“什么?”
“……为何总在我身边打转。”莫怀卿轻叹了口气,她明明知道他在问什么,却偏要逼他说清楚。
以往她大小姐连吃饭都懒得进厅堂,经常都是命人将饭菜端进卧房。她若不是急于找她爹,依她那副懒到骨髓的性子,怎么可能跟着他走来走去。
“因为我爱上你了!”
突然的一声怒吼,震得莫怀卿半晌没法回神——
自此,令莫怀卿伤神的事便又多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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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空阴霾隐隐含着湿气,空气沉闷地好似禁锢了人的呼吸。看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莫怀卿穿着官服,一如既往地来到崇政殿门外等待上朝。
唯一不同的,就是今日小阳唤了他三声他才下了轿——他的心有些乱,乱得令他走神得很彻底。
昨夜一夜未眠,他在书房里看了整晚公文,天未明时便出了门。
莫怀卿是个朝中武将,尽管鲜少与无关的人来往,但也莫名其妙惹过些女子对他动心动情。然而,在她们尚未开口时他便会注意到了,然后就是清楚明白地拒绝。不为别的,只为他对她们没特殊感情。
然而,真正当面对他说出那句话的,只有天雪织烟……和蔚迟刖。
前些日子,天雪织烟来了。在得知他娶亲时,她正在天云山陪琴尊星无花下棋。在知晓这件事后,她丢下琴尊赶来了……为的,就是告诉莫怀卿那句话,那句“她爱了他”。
那句话——天雪织烟说得很凄凉。
话一出口,她的泪便落下了。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已是满心满眼的伤。
他看见了,也明白了。
莫怀卿一直知道天雪对他有好感,但因为她是天雪织烟,她是那站在世外俯瞰人间的女子。因此,他以为她不会将他看得这么重,以为她不会将自己伤得那么深……他只是个官,很世俗的官,要为百姓的那一点税银和人钩心斗角几个月的官,仅此而已。
在听见天雪织烟凄凄然地说出那句话时,他想到的只是如何拒绝,以及如何将她的伤怀降到最轻。
然而……蔚迟刖的这句话,却是用吼的。
并且吼得怒火冲天,和南剑之前的咆哮有的一比。
他以为,无论何人在说这句话时……都该温柔婉约欲语还羞才对,再不然也该与那天雪织烟一般说得轻柔脆弱犹如一碰便痛才对……
但这蔚迟刖,竟用堪称河东狮吼一般的力气吼出她对他的情感,吼得好似他欠她几百两似的……
思及此,莫怀卿不禁苦笑。
他甚至,不确定那女子吼的是真是假,但他却因此而不敢回房睡了。
他在书房独坐一夜想了很多——想到与她的初会,想到她走到哪便睡到哪的慵懒,想到她时而勾起嘴角笑得媚惑神秘的面容,想到她将他气得几乎动了杀机的那把火……他想了很多,但没有一样能证明她那句咆哮是真的。除了她当了他半月多的尾巴以外……
他真的怀疑,她是不是又在耍他?就像那日她戏言说帮他列举新政举措一般。
因为她吼完便出了书房,连待他说话的时间都没给他。然而,即便她当时不离开……他大概也只会静默下去。因为蔚迟刖对他而言,是个有些特殊的存在……只是这特殊,是因她的身份还是因他的情感,他并未清晰明白。
不会将不清楚的事说出口,是他的习惯……如此一来,他根本不知要如何与她共处一室而不觉尴尬。
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明白自己心意的契机。
想到这里,莫怀卿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他思虑了一夜的结论,连法子都称不上的结论……
“莫大人,好早。……莫大人?”
莫怀卿猛地回神,心中一惊——他竟会被此事干扰至此……
“古大人,下官失礼了。”莫怀卿立即拱手说道。
古仲修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快下雨了……”
“嗯。”莫怀卿应了声。
身边的官员逐渐多起来,他们便不再说话了。
不一会儿崇政殿的门开了。一行文臣武将缓步走进大殿,排开两列站着——等皇帝上朝。
在司礼太监的尖细叫声中,头戴紫金龙冠,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端坐在这天下唯一的龙椅上。
“启禀皇上,臣有本奏。”一位年迈老者递上一本奏折。
皇帝接过来看了看,下一刻便狠狠拍了龙椅扶手站起来,怒道:
“又败了?!”
那老者弓着身子,好似脊背已无法伸直一般,他就是当今宰相——被分了财政军政大权的宰相。
“禀皇上,此次与西夏元昊之战已打了近一年,大小战役也有二、三十次之多,但我军……已损失兵力近十万人,大小城池五、六座……”
“混帐!凭我军将士数量、又都是精兵良将,对于西夏这个撮儿小国怎会屡战屡败!”赵桢龙颜大怒,不住地在龙椅旁踱步,若不是有失祖礼身份,他怕是会直接冲下去掐宰相的脖子。
宰相余荣江把头低得更低了,那脊背也更弯了些……
“古仲修!”皇帝大声叫道。
“臣在。”古仲修缓步走上前,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神情。
“你怎么看?”
古仲修抬起头看了皇上一眼,“皇上,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赵桢重重叹了口气,复而摇头。
他的这个枢密使,从来都是如此了解他的心思……他的确很想换了那掌着兵符却毫无作为的阵前大将!
“不换是败,换也是败!”
古仲修想了想,道:“不可换。如此只会动摇军心,助西夏志气,令新任的将帅难以统兵。况且……”
“吞吞吐吐做什么!”皇帝没好气地说道。他知道古仲修说的是正确的,所以更加气不顺。
“况且,我军现下并无可用之人。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朝中八十年来多是文人学士、翰林编修。包括下官这个枢密使……原本也是文官出身。”古仲修笑了笑,笑得事不关己那般恬淡,好似说的是别人的事一般。
然而,他这一席话却吓得朝中不少官员冒了冷汗……竟敢说如今无人可用是太祖皇帝造的孽,这古仲修肩膀上长了几个脑袋啊?
但皇帝并未因他这些话而动怒,赵桢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仅仅如此的微辞冒犯他并不会往心里去。况且,现在也没功夫计较这些。
皇帝扫了一眼底下的臣子们……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莫怀卿。”
“臣在。”
“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理妥当?”
莫怀卿淡淡地道,“禀皇上,将帅不可换,但也不可不罚。将前线指挥将帅连降两级,罚两年俸禄,要他戴罪立功即可。”
“嗯……”皇上点点头,“然后呢?”
“禀皇上,没有扭转败局的法子。”他知道皇上想要最好的结果,但,这是不可能的。战了一年才想要扭转败局,军心早已溃散了。
“这是大宋的江山——朕的皇土!已丢了渭州、庆州两地,再丢下去……叫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赵桢震怒道。
“皇上,臣有一计。”一直未开口的三司使说道。
“讲!”
“皇上,莫大人统领骑军三十七营,步军二十六营,掌管所属禁军的名籍。同时亦负责将帅练兵……即便之前败了,只要莫大人前去修整军队训练兵士,要胜不是不可能。这不是换将,而是派人支援……”
皇帝顿时一怔,他缓步回到龙椅坐着,开始考虑两相利弊——他的江山不可再丢,但他的新政也必要施行。后者明显离不开莫怀卿的……但莫怀卿又是殿前督指挥使,自入朝以来就是武将,且之前吩咐的剿匪平叛的事也从未有过败记。
派他去……也许真的可以扭转乾坤,但如此一来这新政就只能推后了。
“皇上。此计不可。”古仲修破天荒地开了口。
所有官员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古仲修,原本是非问绝不说话的人啊……
“哦?”皇帝有些惊讶他会在此时开口。
“莫大人乃负责京师护卫之人,保的是京城与皇上的安全。如若莫大人离了京,大宋无疑就成了空腹之地。如若何人起了叛变之心……结果就不仅仅是丢几座城池那么简单了。”
赵桢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皇上,在外患未平之时,可将殿前三衙的禁军统兵之权移交枢密院,如此一来,古大人可掌统兵与发兵两权,保皇城安危便是轻而易举了,而莫大人亦可安心前往前线助阵。”
宰相立即献计。
而且献得非常快,快得好似早就想好了一般。
三衙与枢密使所掌兵权不同,三衙殿前督指挥使有统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枢密使有发兵之权但无统兵之重——由枢密使与三衙共同保皇城这军政重地。
如此,若是两权同掌一人之手……想要颠覆皇朝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
但,接手两权的人是古仲修——这个云淡风轻、淡泊名利的古仲修,这样任谁都不会担心他会有什么反叛之举。
古仲修的眉头难得地皱了起来……
而皇帝赵桢的眉头却松了下来……
“莫怀卿,你如何说?”
莫怀卿微微颔首,神色如常地淡淡说道:
“臣领旨。”
下了朝,有个人一路都怒气冲冲——
“那余老儿早就想好要将你调离京城,你竟然这么轻易就应下来!你……”莫允仕不停地在莫怀卿耳边唠叨。
此刻,他们正在回府的路上,两人都坐着轿子,独莫允仕将脑袋探出轿帘外不住地对旁边的轿子说话。
“与西夏之战必败,这是任谁都看得出的事。即使你前去助阵也不可能扭转败局,况且现下新政……”
“爹,回府再说。”
忍了半天的莫怀卿不得不开口制止他……声音这么大,怕旁人听不见吗?怎的他爹越老越不知谨慎行事了。这些话岂是当街就能说得出口的!
回到莫府,有一人站在门口——身着月牙白色的衫子,长发及地软软地散在身后,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懒懒地斜倚在门前的石狮上。
“爹,相公。”蔚迟刖笑眯眯地直起身子,打了招呼。
莫怀卿一怔,而后便是苦笑。
“走吧……”
她还真有毅力——即使昨日的那句惊天吼也没能令她觉得尴尬而不在门口等他。她似乎一点都不为说出自己的心意而感觉难堪……这更让莫怀卿觉得,她在耍他。
“怀卿,一会儿到我书房。”莫允仕道。
“是。”莫怀卿应了声便往卧房走,他要去换下这身朝服。
莫允仕想要和他说什么他清楚得很……
走到卧房门口,莫怀卿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尾巴。
“蔚迟姑娘,我要换衣服。”
“我知道。为妻帮你换。”她笑着一把推他进屋子。
莫怀卿不知她又想做什么,除了苦笑他再无别的表情了。
最近,她这“相公”叫得越来越顺口了……最要命的是,他竟然也听得越来越顺耳了。
“不必了,在下可以自己换。”莫怀卿轻轻格开她伸出的手。
啪——蔚迟刖一把打掉他的手。
“哪那么多废话!又不是大姑娘家,还怕人脱你衣服,又不是要脱光,你紧张什么?”
蔚迟刖瞪他一眼,解开他胸前的衣衫。
苦笑——莫怀卿不住地叹气……
罢了,她想玩过家家的游戏就随她玩。他现在没心思也没精力再去猜她什么。
“相公,今日在朝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蔚迟刖一边将便装披在他肩上,一边随口问道。
莫怀卿配合地穿衫子,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先知又预见了什么?”
“你脸色有异。”若不是心中有事他会这么配合得任她脱他衣服?
莫怀卿想了想,告诉她该是无妨的。
“与西夏之战打了一年,如今已失了五、六做城池。龙颜大怒,命我前去助阵。”莫怀卿言简意赅。
“哦,没用的,谁去都没用。”蔚迟刖替他系上领口的结,“此战大宋必败,不过不会动摇国之根基。西夏兵力有限,再打个一年自然会退。蚂蚁啃大象,啃个脚趾就啃不动了。但要大象去踩蚂蚁,那就困难了些。”
“又是你家秘史上记载的?”莫怀卿有些想笑,看来这秘史倒是货真价实的有预言之功。
“当然。你总不会以为我待在深阁也能知晓天下事。”她不是诸葛亮。
“蔚迟姑娘……你如此轻易就说出秘史内容,不怕被诅咒?”他一直觉得奇怪,那几条规矩虽定了行事内容,但却并未定下界限——
怎样叫不参政,怎样叫参政?
“不会。只要不是借秘史改变了现实政事,不会被诅咒。”
莫怀卿当即一怔,眼中浮现了悟神色。
“皇上命我下月动身。”
“我也一起去如何?”蔚迟刖笑道。
莫怀卿看她一眼,径直走出房门,连答都懒得答她了——
想也知道不可能……她随口说说而已,蔚迟刖叹气。
他这一去,怕是没个半年一年是不会回来的……
她,会有那么长时间见不到他啊——
想到这里,蔚迟刖不禁笑了笑。自打明白自己心意后,她好似越来越不想与他分开了。
昨日说出的话,纯粹是一时气急。她被他那颗木鱼脑袋气到将话脱口而出,且说得没一点风情可言。而他,只是微张了口讶异地看她。
于是……她逃了。
她很怕他笑着问她,“蔚迟姑娘可是在说笑?”
如果他说了,她必然顺水推舟当自己同他玩笑——
她,亦是有自尊的。
开口表白,一次即可。一次不成……她是绝对不会说第二次,但她不说他定不会知道她的心思。
如此一来,她会错过他。
于是她逃了,逃出书房让他自己去想,她期望他能自己想明白。可是现下看来……他依然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为何有如此迟钝的人啊!
蔚迟刖感到胸口闷闷的……想到他的不明白,想到他要离开一年半载——她的心,如同被石头压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