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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行不端大承挞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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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军机大臣见乾隆叫得那么急,心急火燎地从军机处赶到养心殿,递牌子觐见后,便觉出乾隆脸色不善,好在对这几名是自己一手提拔培养的军机大臣,乾隆语气还算平静,把夹片递给傅恒,道:“你们先看看。天下竟有这样的狂悖之言!”
傅恒看了一会儿,手就开始颤抖,强定心神,把夹片传给另外两位军机大臣。三位最受倚重的军机大臣中,刘统勋是汉家出身,虽然在军机处资历还浅,但行事谨慎,为人宽和,颇得乾隆信任,他见傅恒目视自己,意为让自己发言,也不退缩,定了定心神,道:“臣觉得这份奏稿从未传入内阁,也不曾进入禁中,不当是奏稿,应当是有人作伪。”
乾隆冷笑道:“你且看看署名。”
其实三个人早就看过署名了,也正是这署名更让人心惊——署的就是历经康、雍、乾三朝,以鲠直敢言出名的孙嘉淦。然而孙嘉淦近古稀的人,虽然有敢于直言的名声,却也不是不知趣乱抨时事的愣头青。这份奏稿中指斥乾隆有“五不解、十大过”,对皇帝本人、朝政,及朝廷重臣傅恒进行尖锐的抨击,特别是指责南巡和冤杀名将张广泗。南巡刚刚结束,乾隆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加之处置了那舜阿,乾隆自觉所行不虚;而杀张广泗自然有乾隆的道理在,虽未必所有的道理都够堂皇,毕竟是皇帝的主张,岂容他人置喙!
还是刘统勋答的话:“臣以为,孙嘉淦虽有直名,但从未负名而乱议朝政。此稿言语狂悖,甚至捏造皇上朱批,讪谤朝政,攻击大臣,不会是孙嘉淦所为,应是有人假托孙嘉淦的名望,想败坏朝廷声誉。”
与乾隆想的差不多,他静了静心思,点头说道:“你说的有理。你平素与孙嘉淦也有些文书来往,不妨去探探他的意思。至于这份奏稿,虽已在云贵抄录,但朕不欲兴大狱,闹到天下皆知,反而难以辩驳是非,所以追查也不必全面铺开。——舒赫德,”他想起了这员兵部出身、随傅恒一同前往金川作战的能臣,道,“他刚擢了步兵统领,就命他协同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湖北、湖南、贵州等省的督抚秘密缉访吧。”
“嗻!”几名军机大臣一起叩首,他们心里明白,皇帝虽然嘴上说不兴大狱,然而脸色那个难看,只怕此事也不是等闲可以善了的。
皇帝心情一坏,原本准备今夏到承德避暑,行程也因之耽搁了,紫禁城里气闷,小小的御花园也不足以散心,想起似乎很久没有考评皇子们的功课,得闲时乾隆便令摆驾到位于乾清门左的上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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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房今日极不平静。冰儿上回和弘昼到街上打架,虽然遭了一顿痛斥,不过未曾挨打,庆幸之余,她也有点小小的自得,觉得自己自有所长,不必吊死在读书这一棵树上。她的脾气,喜欢的事情越不让她做她就越想做,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再逼她她也做不好,乾清门边上的上书房被她搅和得鸡犬不宁,把上书房教授四书的宿儒张泰来弄得七荤八素。
这天,张泰来给冰儿上书讲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段,这一长串的“吱吱吱吱”搞得冰儿头大。好容易听张泰来用了多少废话长篇大论地把这一章解释完了,冰儿松了一口气,张泰来道:“皇上特别吩咐,公主一章要念一百二十遍,自然记得熟练。”冰儿撇撇嘴,看着书就厌恶。正好此时张泰来有事离开,像往常一样,其他皇子阿哥、宗室陪读都认认真真读自己的书,只有冰儿兴奋得像猴子般上窜下跳,上书房里也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本就是活泼好动的年龄,平素拘谨惯了,见冰儿这样,不由有些羡慕,“嗡嗡”声渐渐就高了起来。
四阿哥永珹皱了皱眉头,抱怨道:“真是!就知道吵闹,难道别人就不要读书了吗?”
不好读书的人最见不得别人用功,冰儿本就讨厌永珹,这会儿更厌恶了,便想恶作剧,故意大声笑道:“死读书,读死书,书读死!真不知有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越读书越傻!临了马不能骑,箭不会射,就成了个书——呆——子——”
永珹脾气是内敛的,但也经不起冰儿这样的挑衅,怒道:“我是书呆子。总比你好!上回棋盘街上威武极了,总得了皇阿玛的好彩头吧!你倒是能骑马、能射箭,还有一堆江湖术士的能耐,行个骗、打个架那是赞赞的!不做公主,做个江湖混混儿也足够混饭吃了,是不是?”
“什么叫‘江湖混混儿’!?”冰儿最受不得别人看不起她,咬牙道,“我混给你看!”说罢,把桌上镇纸的玻璃球拿起,似乎随手地一扔,那玻璃球打着旋儿飞出去,碰着永珹的桌面,立刻,永珹的一应文具、笔墨飞得到处都是,连窗课本子上都染满了墨汁,糊成一片。永珹看着自己精心写就的诗歌全都毁了,不由大怒,见冰儿还故意笑得开心,不由更怒,拎起旁边五阿哥永琪的水洗就朝冰儿脸上泼去:“没教化的野丫头,我给你醒醒神儿!”冰儿一时猝不及防,虽然赶紧闭目转脸,但身上、发上、脸上,还是碰到了洗笔的脏水。冰儿更是不让人的性子,四处寻东西回扔,周围的人忙拦着她。
上书房行走的哈穆忙探头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冰儿侧目横眉,甩开阻拦的众人,掸掸衣服:“没闹人命,你放心!”
哈穆看看一个都惹不起,陪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何苦来!弄得红眉毛绿眼睛的,功课都耽误了,叫皇上知道了,可是了不得的。公主赶快归位,我叫人打水给你洗洗。”
“了不得,什么了不得!大不了我不呆这儿了!”冰儿嘟哝着,气冲冲坐回位置,看见墨盒不顺眼,拿起来就砸在地上,弄得周围人身上全是墨水印子,连墙上都印满了墨点。永珹忍了气掸掸自己的衣裳没理睬她,冰儿就更难受了,寻着事儿把自己的桌子一推,顶到前面和亲王世子永璧的背上,永璧在外面也是作威作福的,这儿却不敢言语,硬撑了一会儿撑不住了,索性闪身离开,冰儿的桌子便“砰”地倒地。
这时,哈穆指挥着一个小太监端了满满一盆净水走进上书房,小太监跪着把水捧给冰儿,冰儿存心惹事,用力把盆子一掀:“谁要你献殷勤来!”她的劲儿大,连盆带水就飞了出去,可巧此时张泰来掀门帘进来,“咣当”一声,沉重的铜盆连水砸到他的头上,张泰来被浇了个透湿不说,额角还被砸破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
哈穆大惊,要紧上前看视,冰儿也吓了一跳,愣在原处。哈穆用帕子捂着张泰来额角的鲜血,慌张地说:“不好!不好!……”回头又冲外面喊:“快叫太医来!——”话说了一半停住了,乾隆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什么事要叫太医?!”
这下大家都吓得没了声气,见乾隆面色铁青地踏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张泰来的惨状,怒目众人:“谁干的?”冰儿毕竟还是怕父亲的,耸耸肩膀没敢则声。但不用她说,众人的眼睛一顺儿向她望去,乾隆还有不明白的?盯了冰儿一会儿见她缩着不肯应声,愈加生气:“怎么,当时敢做,现在不敢当了?平日大话说得震天价响,原来不过是这么个货色!”
冰儿性子烈,最不受激,站出来一昂头道:“是我。怎么着!反正我一个没娘疼的孩子,在哪儿不是受欺负?”
乾隆今儿两桩不快活的事,一是孙嘉淦伪奏稿案,一是刚刚收到准噶尔的军报,准噶尔内讧,汗王策妄多尔济与姐夫萨伯奇矛盾激化,一时汗王之位几经更替,是为大清边境不安的隐患,而准部的风云人物阿睦尔撒纳更是大施手腕,与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汗王达瓦齐内讧,乾隆知其才华,又忧其机心,正头疼着如何驾驭。本意是到上书房看看阿哥们的功课,给自己找点打岔的事疏散疏散,突见到冰儿居然还在上书房惹事,怎能不登时大怒!本来怒有三分,见冰儿头发上滴滴答答流着黑水,脸上横眉怒目一副乖戾的样子,还出语顶撞,显见着是毫无悔改之意,火气立刻升到了七八分,冲着冰儿的膝窝就是一脚:“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回宫都快两年了,怎么和君父说话都没学会么?!”
这一脚很重,冰儿只觉得膝窝一麻,人撑不住就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撞在金砖地板上,痛得泪都要出来了,但她还要倔犟,一手扶着地,头一抬嚷道:“要怎么学?我就这德行放在这儿,再读圣贤书,我也还是个江湖混混儿!横竖从小就是没有人管教的,皇阿玛好礼法,这也不是第一天嫌弃我了,何苦还拘着我在宫里?把我赶走不就完了!”
她一犯脾气,什么话都出来了,乾隆的火升到十二分,道:“好,好,是没人管教你……养不教,父之过,今儿朕就好好管教管教你!”他一回头,冲跟着的太监吼道:“到敬事房,传杖!”
“杖”亦即大板子,和“笞责”用的小板子是不同的,敬事房的毛竹大板,向来只用来责罚犯了大过的太监和宫女,冰儿心里本就有气,还要挨打更觉得委屈万分,倔着脸也不讨饶。直等敬事房行刑的太监捧着板子来了,她才吓了一跳:那五尺毛竹大板足有一人高,打人的那头是四指阔,打磨得极光滑,大约是浸过水,毛竹的颜色青黯,看着就是结结实实的,和衙门里刑杖差不多。乾隆也愣了一愣,定是敬事房的杀才误解了他的意思,这样的板子,只怕冰儿受不了。他想叫换个藤条、小板子之类打不伤的,又拉不下脸面,于是故意板了脸问冰儿:“你现在知错了没有?”好给她一个台阶下。
可惜冰儿的脾气,是宁死也不肯认错的,眼睛里含着一泡泪,却把脖子一梗道:“要打就打!反正我从小挨打,到这儿也跑不掉……”
这下乾隆就是有心开脱也说不出来了,更兼着恼恨冰儿的死不悔改,怒声道:“拖出去,二十大板,重重地打!”
乾隆走到上书房外的空地,冰儿被四个太监按在黑漆板凳上,从头到脚压得牢牢的,想扭动一下也不可能。她见乾隆在看她,还把头一偏,一副“打死也不认错”的神情,行刑的太监请乾隆验过了刑杖,眨巴着眼睛看看乾隆,乾隆想都没想,道:“还愣什么?朕今天不会饶她的。打!”
他这“打”字一下,行刑的就再也没了顾忌,冰儿只见行刑太监的黑布靴子轻巧巧走到自己身侧,听得风声一响,板子就落到了身上,果然大板子不比以前挨的那些小板子,只一记,就如一块烙铁烫了一般剧痛,又一丝丝把疼痛渗进骨头缝里,冰儿感到难以忍耐,又怕给永珹他们瞧见自己哭叫有失体面,死命地咬住牙关熬着没叫。紧跟着的第二板又打在了同一个地方,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要给拍散了,疼痛海浪似的涌来,似乎融入骨髓,一时间什么矜持和倔犟都不复存在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扑满脸面,滚落地上。冰儿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抬泪眼求饶地看着乾隆:“皇阿玛……”
乾隆不理她,于是第三板又下来了,冰儿尖声叫了起来,欲待说什么,却被猛吸进的一口凉气倒住了,哽咽得浑身乱抖,行刑的太监见她痛苦的样子,放慢了动作,偷偷看看乾隆的脸色,见他板着面孔不做声,看样子今天是铁了心,于是又一板毫不留情敲下来。乾隆这才抬抬手道:“等等。”
“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冰儿喘息半天,才能控制住自己唇舌,听见乾隆叫的是“等等”而不是“停下”,心里感到绝望至极:挨板子次数不少,从来没有被这么重的打过,想起早从上一年恶作剧戏弄了娴皇贵妃后,父亲就都是冷冷的,明显是不再喜欢自己、心疼自己了。这样的二十板挨完,只怕小命也要送掉。冰儿想着伤心,亦就口不择言:“皇阿玛……你干干脆脆……一刀子杀了我痛快!”
她是因绝望而出此言,其实是已经疼到极限,再受不住了;然而别人听来,却似是以死相挟,乾隆大怒:“你还敢要挟朕么?打量着朕怕你这句威胁,就放你一马?你有本事再说一句,朕就再加你十板!看你有多硬的骨头!”转而对行刑太监道:“打这种出头板子给她拍灰么?你们以为朕盲目塞听,任着你们弄鬼么?从重责打,不许轻纵!”行刑太监白白挨了一骂,咽了咽口水,原本使了六七分力,这下拿出了八九分,而且最重的板头都不再打空,结结实实地落在肉上——好在毕竟也明白打的是什么人,只使皮肉上苦痛,到底不敢伤了筋骨。
太监一五一十毫不客气地打着,冰儿已经疼得透不过气,脑子里完全迷乱,眼睛前阵阵发黑,先还乱声哭叫,后来气都哏住了,只是流着眼泪呜咽,浑身痉挛战栗,盼着自己晕过去,没想到人对疼痛的耐力那么强,始终清醒得很,只能硬捱这一下下无情的挞楚。乾隆皱着眉头看冰儿的脸色发白,气息微弱,脖颈脊背一圈汗湿重衣,大红宫袍的下半截渗出斑斑深红的血迹,渐有洇成一片的趋势,知道已经打到皮破,心里突然一抽,终于摆摆手道:“可以了,停吧。”
其实也已经打到十五六板了,不过对冰儿而言,少一下都要好过得多。按住她的太监已经松手,但她根本动弹不得,喘了半天气才断断续续哭出声来。乾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扫周围吓呆的众人,又冷冷对冰儿道:“不许哭了。”冰儿虚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皇权的高高在上、不容违逆,此时哪还敢违抗乾隆的命令,拼命屏住气,咬着嘴唇使自己不再出声儿。乾隆道:“知道错了没有?”
冰儿已是魂飞魄散,无助地看了一眼乾隆,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点点头。
“既然知道错了,今天朕饶了你。记住,在宫里,你没有无法无天、没规没矩的资格!朕以前看在你从民间来不懂事的份儿上,对你优容有加,未忍责罚。但以后,你再敢这样放肆、和朕顶撞、对师傅不恭,朕就依今天的样儿加倍痛打,绝不容情!听见没有?!”
冰儿只觉得屁股上疼得如火炙刀剜一般,哪儿还听得进去,只听见最后“听见没有”四个字,要紧狠命点头,呜咽着发不出声。乾隆也不忍再说什么了,长长叹了一口:“你呀!……来人哪,抬张春凳来,送五公主回去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