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茂茂白菜

4、3、

　　他伤在肩上，咏絮一开始没注意，等到拿了纱布伤药转身看他直接脱了上衣才“啊！”一声反应过来，整个人顿时红彤彤烧得直冒烟，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眼珠子看天看地看墙角长得蔫儿不啦叽的草，就是不敢往容色惊艳的男人身上看。
　　男人看着她涨红的都快渗出来的脸色，突然低低笑起来，身子斜斜往后一靠，手臂轻抬放到膝上，他本是绝艳惊人的男子，却难得没有脂粉气全然一派男子的光风霁月，此时这样慵懒的靠着，不出声，淡淡的光透进来洒在他身上，容色惊世。
　　咏絮的眼睛不小心瞟上一眼，立刻就动不了了，胸腔里的一颗小心肝撞得惊天响，脸上慢慢的又是一片绯红。
　　男人勾着唇，膝上如玉的手指上沾着一丝血色，如雪地绽开艳红的梅，轻轻朝咏絮一勾，她就瞪直着双眼乖乖走过去了。
　　“劳烦小姐帮我上药。”他的声音轻轻飘过，惊鸿一般。咏絮傻傻地应了，抬手绕开一圈一圈的纱布。
　　屋里两个人一个安静的靠着身后的残破木椅像是靠在金丝软襦的榻上看着身前的小女孩儿眼神专注的包扎伤口，一个安安静静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自己被美色所迷神志失常强迫自己认真的包扎伤口，于是小小的破败的院子里突然就安静到诡异，连呼吸都听不到，只能听见深秋的风掠过草尖的声音。
　　太安静，咏絮能听到自己简直是疯狂的心跳声，为了逃脱这种几乎让她窒息的安静，她突然开口：“你是谁？那些日本人为什么要抓你？”
　　她的语气在“日本人”三个字上狠狠加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憎恶、不屑、仇恨与愤怒，那是不应该出现在十几岁纯稚少女脸上的沉而浓重的表情，男人看的清楚，眼底的光一闪。不回答，脖颈微微后仰，闭上了眼。
　　这样明显的拒绝咏絮再笨也能明白了，沉默下去。可是这样安静的气氛真的太难熬，她手里挽着纱布正准备打个结，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好歹救了你，不会连名字也打算告诉我吧？”
　　男人的眉突然动了动，慢慢睁开深邃慑人的眼，眼里瞬间闪过华光万点，复杂而难言。咏絮手一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慌乱的张嘴正想说不想说就算了，男人却慢慢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流水一样悠然清凉，一瞬间，却冻结了女孩儿的所有动作：“我叫，藤原礼琮。”
　　藤原，礼琮？
　　咏絮定在那里，手里打到一半的蝴蝶结微微抖动。
　　半响，她抬起头来，慢慢开口，她的声音本来是清而亮的，像是林间好嗓子的鸟儿，清脆明亮，然而此时听起来却轻忽而飘渺，甚至有些微的空洞：“日本人？”
　　藤原礼琮不看她，透过破陋的屋顶看着深秋的天，声线沉沉：“是。”
　　咏絮手一松，白色的纱布飘动，那个打到一半的蝴蝶结松散开去，在风里飘来荡去。
　　女孩儿苍白着脸抬起头来，藤原低头看她，却发现她竟然在笑！
　　她笑得单薄而惨淡，有一种哀凉：“日本人？日本人！”她突然“咯咯”的笑出声来，在破陋而透风的屋子里让人心惊：“我竟救了个日本人！”
　　她拂袖而起，回身便走，门口的炭炉上药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药香弥漫，她走过的时候突然一抬脚，“砰！”一声踢倒了炭炉药罐，药汁四溅，烧得滚红的炭滚落进去，“滋滋”冒烟。穿着学生服的女孩儿径直出了院门，头也不回。
　　那个在片刻之前惊艳了她的心目的有着绝世姿容的男人，瞬间被她鄙夷不屑的抛下。
　　已经不堪一击的院门被她一把甩开，再狠狠甩上，顿时摇摇欲坠。
　　门内，被抛下的男子纤长如玉的手指绕上肩头垂下的白色纱布，一圈又一圈。半响放下手来，淡淡一笑，黯淡了众生的光。何必在意，反正不会再见面的。

　　她果然是个笨蛋！！
　　咏絮揪着自己的辫子，恨恨跺着脚走在街上，她居然、居然救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啊！！那是一个日本人！
　　侵占了东三省，在她的祖国横行霸道欺辱她的同胞的日本人，她曾经亲眼看见过日本人在学校门口欺负她的女同学！那个同学后来自杀了，她们都来不及救她，可是她竟然救了一个日本人！！
　　她恨不得把路跺出几个洞来，后悔至极，她刚才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她应该狠狠踹上一脚的！
　　啊！！！！
　　身后有昏黄的车灯的光打过来，林咏絮心中愤愤没有注意，直到黑色的车在她身边停下，车窗里探出付采昕的脑袋，她伸手捅了捅将要暴走的某人。
　　某人恨恨瞪着眼回头，那眼光太愤怒，刺得付采昕脖子一缩，随即又抬头挺胸瞪回去：“干嘛？！我得罪你啦？！本姑娘是好心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
　　咏絮茫然的抬头四顾，顿时面色大变——这么晚了？！！死了死了死了，老娘肯定准备好了鞭子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日本人！不是他的话她就不会耽误到这么晚了!!!
　　付采昕打开车门，看着好姐妹在路边急得直绕圈，翻个白眼，伸手敲车门：“还不上车？！”
　　正在团团转的人大喜，光速钻进车子，门还没关好就开始嚷嚷：“开车开车！！快开车！”车子在夜幕中滑了出去。
　　回到家里，果然堂上老母已经准备好了三堂会审，林闻华居中坐在上首，脸色倒还好，坐在旁边的林梅氏可就没那么好的脸色了，一张保养得宜的脸黑的像是刷了几层锅灰，旁边坐在椅子上荡着双脚的林籍冲她“嘿嘿”一笑，怎么看怎么是幸灾乐祸的脸。
　　付采昕本来看好友脸色奇怪还想晚上就赖在林家挖掘八卦，进门一看这阵势顿时就怵了，头皮发麻冲林家两位长辈挥手作别，完全无视了林咏絮在背后使劲儿拽她衣服的手，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个没义气的丫头！
　　林闻华看看妻子的脸色，首先开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咏絮低着头偷瞄林梅氏，觉得一定要有个很好的理由：“救人去了。”
　　“哦？救人，那是好事啊，不过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试图就这么算了的林家老爹。
　　咏絮差点扑上去抱住老爹的大腿，爹啊，你真是世上最好的爹啊！转身就想跑。
　　林梅氏手腕上的玉镯子轻轻一击桌，声音清脆，试图偷溜的林小姐顿时僵住，百般不情愿的转过身来，如丧考妣。
　　“娘诶，我真的是救人去了！”她嚷，试图让自己站在正义的立场上。
　　林梅氏温柔一笑，道：“是吗？救什么人去了？”
　　什么人？日本人！
　　可是这哪能说出来的？她自己都觉得还不如不救呢！
　　林梅氏看着闺女喃喃说不出话来，手中的杯子一放，开口的时候温婉：“禁足一个月吧。除了上学以外这一个月里哪里也别去了，上学下学都让司机送你。”
　　被禁足的人抬头想要据理力争，她娘微微一笑，“上诉驳回。另外，违背一次再加一个月。”
　　呜，该死的日本人！！
　　惨遭禁足的林大小姐于是开始了悲惨的生活，本来她和付采昕两个一早就商量好了的，绝对不要天天被车接送，也最好尽量不要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来是为了安全考虑，她们家里都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万一有人生了歹心可就不好了；二来她们两个都是脾气野的，尤其是采昕，她父母早亡，是她大哥付衡把她一手带大，没那么多精力来管她，早养成了个桀骜不驯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跟个病怏怏的大小姐一样天天被人接送？两个人一商量，双手一击达成了共识，回家使了劲儿的磨，终于换来了上学下学不用接送的权利。
　　可是现在！居然为了救个日本人而丢掉了这么重要的特权！！
　　咏絮小姐天天哭丧着脸从车子里上下，付采昕就拉长着一张脸跟着她上下——姐妹义气，我坐车你走路不厚道！林姑娘如是说，于是自认很有义气的付大姑娘只好跟着她一起钻进车子。
　　哭丧着脸的林小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伸手捅捅旁边的付大小姐：“哎，上次那个男的，你跟到哪儿去了？”
　　拉长着脸的付大小姐却突然涨红了脸，豪迈的一挥手，“砰！”一声砸到桌上，弹跳起来的笔帽险些砸到咏絮的鼻子：“妓院！”
　　咏絮看看突然僵住的老师和悚然侧目的同学，捂脸爬到桌子下面去，姐姐诶！这是在上课啊！！！
　　付同学被请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开玩笑，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在课堂上大叫“妓院”，这个老师还要不要吃饭了？！！于是付同学很是诚心诚意态度简直认真到虔诚得很是接受了一番关于纯洁少女心的教导，回到教室的时候发现气氛十分不对劲，班上的女同学满面红光窃窃私语，男生面色呆滞恨恨不平，而林同学，一向彪悍无敌的林同学，居然咬牙切齿正在砸书桌，并伴以凄厉的大吼：“该死的日本人！你怎么不去死？！破伤风怎么没伤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