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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南天三剑 ...

  •   雪来得快,停得也快,地面上已添了一层白色,天空却是阴云尽去,碧蓝如水。河水潺潺流淌,那端坐小舟上的渔人依然眉目低垂,但竹笠下的一双眼睛,却缓缓抬了起来。远处,一人农夫肩荷锄头,手牵一头黄犊,自田野间缓步行来。同时,自山坡上大步走下一个樵夫,铁一般的肩头担着小山般的柴枝,腰间悬着一柄长大的柴斧。他与农夫都似是信步行来,但若将两人足迹延长,便可看出终将交于一点,便是那渔人所在之处。
      雪光照人,渔人、樵子、农夫似三个小黑点,在茫茫雪地上格外醒目。陡然之间,樵子农夫齐齐止步,三双眼睛陡然都眯起,像要用眼眶牢牢锁住那自天地之间,悠然而来的年轻人。未被践踏过的雪地洁白明亮,他的衣裳一尘不染,而他的人更洁于雪。他就径直走到了渔、樵、耕三人所组成的三角形中间,立定,一抱拳:“云无忌见过三位前辈。”
      渔人樵子农夫对看一眼,樵子首先忍不住道:“你知道咱们是谁?”
      钟寄云—现在该叫云无忌了—淡淡一笑,仰望天空:“‘一线天’,铸造山庄第四代传人赵雪飞所铸,长四尺八寸,宽指半,色如天光,暗室之中,可照眉目。‘地脉神剑’,长仅尺半,宽三指,厚一指,断面四棱。此剑出吴越古坟之中,本长三尺二寸,出坟即遇风而折,相剑大师何力子以为此剑得地脉之神,闻风而知凶吉,故以名之。‘寂寞剑’,传说为铸造山庄创始人柳鸣蝉夫人为纪念心上人高天鸿而铸,以高天鸿所用的风云第一刀‘碎梦’为胎,熔而重铸为剑,剑含刀魂,长三尺,微曲。寂寞者,人情也,天、地、人,乃称三才。”他目光此时才移下来,缓缓自渔、樵、耕三人面上扫过,道,“三位便是三才剑客顾同荣、高风树、王水村,亦即是昔年铁血门中的南天三剑。”
      渔人顾同荣轻叹道:“好眼力,绝手神捕果然名不虚传。”
      云无忌道:“闻听三位前辈不愿与铁血门同流合污,已退隐江湖,为何今日却在此地现身?”
      顾同荣微喟道:“不错。咱们当年确是不满门中杀戮过多,既不能劝阻门主,只好卸甲求去。这十年里,咱们便隐居此地,从不曾现身江湖。”
      云无忌微微扬眉:“然则三位前辈今日却携剑而来,剑带杀气,却是为何?”
      樵子高风树忍不住道:“你也善相剑?”云无忌道:“不敢言善,略知皮毛。三位前辈是剑中高手,剑气之烈更逾常人,故易观之。”
      农夫乃是王水村,他一直未说话,此时方道:“剑气可观,只说明我三人仍只登堂而未入室,只可现而不可隐,终究未臻化境。”
      云无忌肃然道:“所谓化境,易知而难为。古往今来,学剑者多如牛毛,能臻化境者却寥如晨星。以三位前辈的造诣,已然令人难望项背,只是十年不用,难免生疏而已。晚辈无知妄言,前辈又何必放在心上?”
      王水村道:“不必客气。你亦出身剑术世家,只是身逢变故弃剑他学,否则你今日在剑术上的造诣又不知几许。”他说到这里,云无忌已然微微变色。王水村瞥他一眼,道:“只是素闻你狷狂冷傲,目无余子,我兄弟三人虽薄有微名,却已是昨日黄花,为何却得你如此执礼,教人好生不明。”
      云无忌抱拳道:“晚辈虽偏执,却不致玉石不分。三位前辈昔日自铁血门急流勇退,洁身自好,晚辈深为敬佩。”
      顾同荣苦笑道:“当年咱们身受门主大恩,未报而去,乃为不义;中途叛主,又为不忠,似这般不忠不义之人,你却深为敬佩,倒是奇怪得紧。”
      云无忌微笑道:“对个人忠义,乃是小忠小义,对天下忠义,才是大忠大义。铁血门倒行逆施,三位前辈曾沥血力谏,盖欲保其善终,以报大恩。后见事已不可为,即抽身而去,宁背叛主之命,不做害人之事,如此大忠大义,岂是世人所知?”
      顾同荣目中已流露出感激之色,喃喃道:“但咱们只是弃暗,终未能投明……”
      云无忌轻叹道:“那却也太难了。人非圣贤,又焉能做得十全十美?”一语未了,高风树手握斧柄已微微颤抖。他在三人中最为爱惜名声,犹胜性命,十年来背负不忠不义的骂名,真是如芒在背。今日却忽然有人替他们说出了心中想说而不能说,想说而无人肯听信的话,一时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顾同荣叹道:“多谢你了。这十年来,□□上奸邪之徒指目咱们为无忠无胆,白道上的侠士们又说咱们乃流窜余孽,没人瞧得起。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为咱们说句话的人。”
      云无忌淡然道:“笑骂由人笑骂,当为我自为之。真明理之人必能知三位之心,其他宵小竖子之语,前辈何必放在心上?”
      顾同荣又叹道:“相交满天下,知己一人足。咱们没什么相交,却遇到一位知己,何其幸哉。只是—”他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叹一口气,仿佛那些话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是咱们今日,却是为你而来。”
      云无忌一笑,两排整齐的牙齿比雪还白:“晚辈方才走过此处,已感觉到前辈的杀气了。”
      顾同荣有些惭愧地道:“咱们当年离铁血门而去,门主本可将我等诛之,却未强留,只与咱们约定,有朝一日,咱们必须为铁血门办一件事,此事办完,咱们方能恢复自由之身。在这之前,必须隐姓埋名,不得自曝身份。”
      云无忌神色不变,道:“这件事,想必就是让三位前辈来杀晚辈了。”
      顾同荣更正道:“是要咱们与你全力一战。”
      云无忌道:“据说铁血门上一代门主已殁,这件事却是谁交待下来的?”
      顾同荣道:“咱们当日与门主的约定是见令牌如见人,凡持此令者所说之言,即为命令。”他手一翻,亮出一块水晶般的方形令牌,却比水晶更透明,隔着令牌连他掌纹也看得一清二楚。令牌上端有三滴鲜红的“血滴”包裹于令牌之中,猩红鲜艳。云无忌只看了一眼便道:“这想必是波斯所传入的异宝之一,‘玻璃’。”
      顾同荣颔首道:“公子见多识广,不错,这面铁血令正是玻璃所制,天下仅此一面,绝无赝品。“三才剑客年纪相仿,都在四十出头,但他看来却比另外两人都年轻,似是才三十左右,清俊潇洒,性格似也尤为活泼,三人的话大半都被他说了。
      云无忌点头道:“这样的令牌确实难以伪造。三位前辈既接到了令牌,实言践诺,也是理所当然。”
      高风树忍不住道:“什么理所当然,简直放屁!”此人说话最少,脾气却最冲动,说话声音更如洪钟一般,只听他滚滚如雷地道,“你替咱们辩白,咱们当你是知己,可有下手来杀知己的么?老门主已殁,这不知是哪一个王八蛋拿了这令牌就叫咱们杀人,咱们就只能稀里糊涂受人摆布,这样的诺言也能兑现的么?咱们明知不该遵守的诺言,偏又没勇气拒绝,这般三个软蛋脓包,你却说什么理所当然!”他愈说声音愈大,一双眼竟已红了。
      云无忌轻叹道:“晚辈方才已说过,那也实在太难了。”
      一时间四人均默然无言。王水村缓缓道:“今日一战,我兄弟必尽全力。”云无忌点头道:“这个自然。”
      王水村凝然道:“你方才曾说,学剑而能臻化境者寥如晨星,依你之见,古往今来,可称化境者能有几人?”
      云无忌沉思道:“昔年天下第一剑江上风,自他之后,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无人敢用。他的剑法,足可称化境而无愧了。”
      顾、高、王三人一齐点头。云无忌又道:“山东王家创始人王复阳虽不会武功却胸罗万有,其妻赵丹青自江上风所留无相剑谱中参透真意,虽是个女子不免功力上略有逊色,但若单论剑法,未必便在江上风之下。”
      王水村道:“不错。当日少林寺中王夫人与节气堂总堂主顾之平一剑决胜,顾之平浸淫剑术多年,内力更在王夫人之上,但终是在剑招上败了给她,震惊莫名之中,方被少林信持所杀。”
      云无忌道:“除这二位之外,大侠楚东南晚年之时已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之境界,足可与这二位颃颉。至于当世之中,用剑者众,高手亦多,但真至化境之人却少之又少,或许只有早已遁世的剑仙、剑魔这一对天生对头方能登堂入室。”
      王水村点头道:“不错。当世之中若有能臻化境者,唯此二人。我兄弟三人一生学剑,然限于资质,穷平生之力,恐也难以到达。但一人之力不逮,合三人之力,又自不同了。”
      云无忌瞳孔陡然收缩,王水村已续道:“我兄弟十年隐居,潜心于剑,但惭愧得很,只创出了一招。待会儿我们就用这一招向你请教,若你能破了这一招,其他的也就不用再试了。”
      云无忌深吸了口气,忽然一笑道:“这一剑想必已可聚天地之灵气。晚辈少年遭变,深以不能再学剑为憾,也极想见识一下这一剑之威。”
      王水村目中亦流露出敬意,缓缓道:“好。”他说完这个字,俯身放下了锄头,轻拍黄犊令其自去,而后自锄柄中抽出了剑。他的剑看来平平无奇,只是剑身略有弯曲。
      顾同荣身形一闪,已至岸上。渔竿仍在原处,手中所持的却是一柄极细而长的剑,剑身如蓝天一般,剑锋无光,反是剑脊正中一线亮白,果然是“一线天”。
      高风树放下柴担,手一挥,柴斧落在雪地上,手中只余一柄黑黝黝的东西。乍一看之下倒像段木头,仔细看时却是一柄断剑。
      云无忌也俯身放下了手中琴,缓缓直起身来。微风中他的白衣、鬓发都在轻轻飘动,似欲乘风而去。他敛起了笑容,一双眸子却晶亮逼人,缓缓抱拳道:“请—”
      只一剑,但这一剑的威力和风情,不是亲眼目睹,绝对无法形容,甚至无法想象。这一剑的光彩,足以令旁观者目为之眩,神为之迷,这一剑已与晴天、雪地、远山、近水融为一体,这一剑,已足以令当者……
      当者怎样?天地似也在刹那间黯了一黯,而后一切如常。渔、樵、耕三人已互换了位置,顾同荣长剑斜指,剑脊正中那一线白芒已被染为血红之色;高风树的断剑似已暴长到三尺二寸,但仔细一看,那多出的一尺七寸竟是剑芒;王水村剑身雪亮,竟比白雪还耀目。三个人六只眼睛,都在看着云无忌。
      云无忌还立足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原本踏在雪面上的双足已经陷入雪中,他胸前自左肩至右腹,后背自上而下,同时裂开一条血线,白衣迅速转为殷红,但他的人还好端端站着,并没有倒下去,脸上的神情居然如梦幻一般,缓缓道:“好剑法。”说完这句话,他的发际才淌下一行鲜血,缓缓流过他白皙的脸颊,顺着下颏滴落在衣襟上。这三剑全都刺中了他,但他却还活着。
      顾同荣的长剑落在雪地上,用左手双指夹出了右手虎口上的一枚银针。王水村聚力一逼,右肘曲池穴上陡地跳出一枚银针。只有高风树嘶声道:“你如何知我运气罩门在腋下?”
      云无忌徐徐道:“晚辈若看不出,方才前辈那一记剑芒,已洞穿晚辈头颅。”
      顾同荣颓然道:“咱们败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云无忌笑了笑,忽然在雪地上盘膝坐下,将琴横于膝上,悠然道:“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听过这三支黑漆弩,三位前辈再走不迟。”
      顾同荣失声道:“走?你让我们……”但云无忌已拨动琴弦,不再回答他。
      黑漆弩是元小曲中的一种,又名鹦鹉令,仙吕宫调,低沉雄壮。云无忌十指飞动,放声而歌:“扁舟如叶随波住,日日做水间渔夫。一纶丝穿破湖光,钓尽江湖风雨。晚来折柳穿鱼,自荡双桨归去。倚岸边将鲜换酒,是我自得趣处。”
      渔、樵、耕三人也都是烂读诗书,只性格略有不同。顾同荣在三人中最为洒脱,是以他的相貌也最显年轻,对隐居生活,他最自得其乐,听得折柳穿鱼、将鲜换酒的句子,嘴角不觉浮起了笑意。云无忌接着歌道:“涧边饮水溪边住,操斧斤一个樵夫。破空寂坎坎伐檀,敲碎密林深雨。堪笑沉香不售,换了柴炭归去。只月下三杯老酒,是我自知味处。”
      “南亩躬耕东篱住,人呼作荷锄农夫。早犁开荒地三分,只待浓云春雨。呼牛归来小桥,买得莲蓬归去。看一回湖光如酒,是我自安闲处。”
      这三首黑漆弩正是唱了渔樵耕三人,歌声未了,一人已唏嘘出声,正是高风树。
      三人中高风树最是嫉恶如仇,性子也最为暴烈,十年来为诺言所限隐居于此,心中愤懑最盛。他生性梗直,牢骚也最多,否则也不会每日卖柴却从不露个笑脸。听了云无忌曲中坎坎伐檀之意与沉香木炭的典故,登时触动胸中十年怀抱,感动之极,竟不由自主流下泪来。忽上前一步,向云无忌长揖到地,一言不发掉头而去,连柴担斧头也不要了。
      顾同荣步上小舟,将一线天插入竹竿之中,笑吟道:“晚来折柳穿鱼,自荡双桨归去。”真的荡起双桨,顺水而下。
      云无忌住手不弹,嘴角含笑,望着王水村。王水村惘然片刻,叹道:“这一剑,终究还是不够尽善尽美。”他在三人中性格最平定,却最痴于剑,此时还在执着于剑法的破绽。三人中他年纪最轻,剑法却最强,云无忌胸前那受伤最重的一剑便是他出的手。
      云无忌微笑道:“这一剑已然可称完美,若不是三位前辈未尽全力,晚辈也难逃一劫。”
      王水村仍是怅惘道:“真正完美的剑招,必定是令出手人不得不尽全力……”
      云无忌正容道:“世上本没有尽善尽美之事,何况兵主凶,今所谓尽善尽美的招数,其实反是至凶至恶之着。那种了无生意的招数,又有何美可言?三位前辈心存善念,这一招才留有生门,此是学剑人之幸,也是三位前辈之幸。”
      王水村喃喃道:“兵主凶?你,是指那第十五剑么?”两人相对无言,均想起了传说中那一招令流水干枯、生命终结、万物灭亡的剑法。那一剑,令用者自尽、观者自断双手拇指,毁灭了两位剑术高手。这一剑固是世所罕见甚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招,但它带来的却只是悲剧。
      王水村忽纵声长笑,笑声中他向云无忌一抱拳,找起锄头走上小桥,黄犊循声而来,跟在他身后,一人一牛,渐渐消失于雪野之中。
      云无忌遥望王水村身影,长叹一声,正要立起身来,忽又坐着不动,淡淡道:“你既来了,为何不出来?”
      只听河岸下簌簌一响,一人自枯草丛中钻了出来。他穿一身泥土色的衣裳,伏在河岸中当真是谁也看不出来。此时他虽跳上了岸,身子却还是微微躬着,似乎随时准备伏下去,一张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就如两把锥子一般,钉在云无忌身上,似是恨不得将他捅出两个透明窟窿来,但云无忌目光一转到他脸上,他立时就低下了头,陪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先生的。”这人自然就是殷勤。
      云无忌斜瞥他一眼,懒懒道:“你来得很久了?”
      殷勤目光闪动,道:“也不太久,只不过恰好看到先生对仗那惊世骇俗的一剑而已。”
      云无忌淡淡道:“我倒忘了,你也是用剑的,依你看,这一剑如何?”
      殷勤双目发亮:“果然是好剑法!只可惜要三人同施,若能为一人所用,便可……”忽然住声。
      云无忌替他接道:“若能为一人所用,便可当者披靡,是么?若是为一人所用,便全无破绽,我也不能生还,是么?”
      殷勤勉强笑道:“先生的轻功妙绝天下,这一剑威力虽大,又怎奈何得了先生。”他笑得虽勉强,一双狡黠的眼睛却悄悄地在观察云无忌的手。
      云无忌双手还按在琴弦上,洁白的琴弦反映着雪光,轻轻闪动。云无忌目注琴弦,似乎未注意殷勤的目光,道:“我让你在有为轩盯着公孙百草,你为何到这里来了?”
      殷勤垂头道:“是。只因担心先生有什么危险,故而跟过来了。”他说着话,眼睛却还是看着云无忌的手。
      云无忌冷冷道:“现在我已没有危险,你还不快去?”他说话时,琴弦上的雪光已闪动更急。
      殷勤目中似露出了一丝笑意,道:“先生受了伤,小人还是先送先生回去的好。”
      云无忌目中寒光一闪,冷冷道:“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殷勤眼睛盯着他的手,悠然道:“本来是我听你的。”说了这几个字,他本伛偻着的腰已挺直,衣裳一绷紧,便显出腰上有一圈微微高起。
      云无忌面色也微微变了变,居然没有生气,只道:“现在呢?”
      殷勤面上已露出笑意,缓缓道:“南天三剑名不虚传,这一招尽善尽美,已根本毫无破绽。你虽仗着绝顶轻功脱出,但也受了重伤。”他手已按在腰间,探入衣襟里握住了软剑剑柄,眼中笑意已转为杀气,阴森森地道,“所以你坐着不动,抚琴而歌,就是怕南天三剑发现你已无力再战!”他面上笑意愈浓,眼中杀机愈重,一字字道:“现在,你还能站起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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