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金鳞鱼之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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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穿过喧闹的街道，奔走在乡野小道，往近海的村子驶去。
一路上两人无语，个自看着车窗外，看着飞驰而过的人群、延绵不断的山脉和农田茂盛的庄稼。
月岚看着窗外，轻声道：“琴音姑娘可有喜欢的人？”
琴音‘啊’的一声转过头，只见月岚正转过头笑看着自己，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月岚好奇道，“我猜猜，是你师兄吧。”看见琴音脸颊腾的一样红烧一样红，打趣道：“其实不用猜，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只是你家师兄并非明眼人，怕是会苦了你。”
琴音羞得低着头，小声道：“其实……没想过怎样，这样跟着师兄就挺知足了。”
月岚点点头，“无欲无求甚好，只是怕你会忍不住。”隔了一会，他轻声问：“为了他，你哭过吗？”
琴音微楞，而后点了点头。月岚扬起嘴唇，“不用难为情，我也会流泪，男人遇到伤心的事也会落泪的，若是如此，切莫要嘲笑与我。”说罢，望向窗外风景，不再说话。
琴音抬头，看着月岚的侧面，这样画样的人，为何没有画样的故事呢？
伤心的人，远远不止她一个，很多很多，都为了一个情字，都抛出了自己的心甘情愿，流尽了自己的眼泪。
她看着屋外，山间掠过的飞鸟，自由自在翱翔于天地之间，可她不悲伤不嫉妒，放弃自由自在，只为那人驻足停留，心甘情愿。
马车奔驰了大半日，终于到了临海小村。
琴音靠近车门，跳下车环顾四周。此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人丁稀罕，站在高处往下看，偶尔看见零散的十几处住家，都是相隔甚远。空气中蕴含潮气，虽看不见大海，却隐约可以听见海浪拍打岩壁的响声，其中夹杂着海鸥滑翔海面愉快的鸣叫。
月岚腿脚不太好使，下车动作迟缓，在琴音和下人搀扶下才顺利着地。他拍了拍褶皱的衣摆，笑着对琴音道了一声谢谢，而后转身从车内掏出一个三层檀木彩绘食盒。
他提着食盒对下人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小丹他们，你们先回海中等我，我随后就到。”
下人点头，跃上马车挥动马鞭，飞驰出去。
琴音望着飞扬尘土，好奇问道：“你的下人们也都是金鳞鱼吗？”
月岚微笑，提着食盒缓缓朝山坡上行去，边走边说：“他们都是我在海中的家仆，跟我座下修行的小鱼小虾，我到了岸上他们也便跟着我来了，虽是家仆我却一直当做家人看待。”
两人爬到山坡，黄土山坡上竟有一个简易的木头八角亭，红漆剥落，年久失修。
月岚缓步走入，拍了拍木凳上的灰尘坐下来，将食盒放在身侧，而后伸着脖子看向山坡下不远处的一家农户。
琴音走过去，坐在他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家极为平常的渔家，庭院中一群孩子正在嬉笑打闹，不时惊起满院鸡飞狗叫。屋檐下面一个少女将洗好的衣服晒在竹竿上，角落里一个老妇人坐在矮凳上掰着手中的玉米棒子。
琴音不觉这家人有何吸引之处，毕竟那少女姿色平平，看不出什么惊艳来。她偏头偷偷看月岚，只见他入了神望着那里，微颤的眼瞳中有悲有喜，扬起的嘴唇上有乐有涩，一时间百感交集，心情也似压了一片乌云。
一个小孩抬起头，突然看见山坡上的他们，指着边跳边叫：“快看，神仙叔叔又来了～～～～”
院子里面的人们都抬起了头，那个老妇人也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的方向，想瞧个究竟。而后唤来年轻女子，嘱咐几句，自己杵着拐棍缓步朝他们走来。
琴音满腹疑虑，却见月岚的目光随着老妇的行动缓缓移动。
老妇爬到半山坡，站在台阶前，停住脚步看着月岚。近看之下，岁月苍伤都刻在了老妇的脸上，人老了眼花了，腰背渐弯，容颜已不再。
琴音看着她，老妇也微笑着回望她，嘴角一颗黑色小痣格外醒目，瞬时让她想起了画卷上的少女，这便是月岚要等的人吧。
“你来了……”老妇温柔的眉眼，柔和了脸上生硬的线条。
月岚扬唇，轻道：“来了……累了吧……”拍了拍身旁的座椅道：“过来休息吧……带了你最爱的糕点……”
老妇满意的点点头，颤巍巍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双手杵着拐棍。“好久没见你……我以为……”
“以为我走了……”月岚打开食盒，拿出一个杏仁饼，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点点头，“是呀”，她没有接过杏仁饼，淡淡道：“老了，前些日子掉了一颗门牙，美味的杏仁饼是咬不动了。”
月岚换了一个海苔酥，老妇人接过，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微笑着品尝着满口的香甜。
琴音奇怪，这两人话语不多，没有煽情肺腑的言语，只是默默的对视，而后轻轻一笑。
月岚静静地看着老妇咀嚼，见她吃完又递上一个。接连吃了三个，老妇摆了摆手：“不能再吃了，肠胃老了，吃多了它们会抗议。意犹未尽留着下次慢慢品尝吧。”说完，她缓缓起身，提起食盒道：“我的孙儿们特别喜欢你的糕点，每次看见你他们比我还要兴奋，这些我便带走了。”说着杵着拐杖准备离开。
月岚轻轻拉住她的衣袖：“芸儿，别走，陪陪我……”
琴音觉得胸口堵得慌，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见五个小屁孩欢呼雀跃着奔上山来，边跑边喊：“神仙叔叔，神仙叔叔……”她接过老妇手中的食盒，对两人道：“我去给孩子们分糕点，你们聊。”说着，用食物将孩子们成功堵截在亭子外。
小孩们争先从琴音手中抢过糕点，边吃边喊：“神仙叔叔的糕点是世上最好吃的。”
琴音好奇，问一个小孩：“你们一口一个神仙叔叔，你们如何知道他是个神仙呢？”
小孩子咬了一大口香甜的杏仁酥，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睛，裂开沾满碎屑的嘴巴，一本正经说：“这个自然是神仙叔叔的，我妈妈说在她小时候那个叔叔便是这般模样，时隔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个模样，你说，不是神仙是什么？”
琴音见着小屁孩一副小大人样，坏心眼道：“万一……是个妖怪呢？”
小孩顿时不削的鼻腔轻哼：“真是没眼光的姐姐，见过这么漂亮的妖怪吗？”说完伸手道：“再给一个。”
琴音将糕点递过去，转头望了一眼亭子里面的两个人。一个眼眸如星，唇瓣如花，黑发如泉，仙姿修长，锦衣玉带，好似那画中飞落人间的仙子；另一个眼眶内陷，唇沟深凹，银发爬满发丝，被一截深灰发带缠在脑后，一身布衣洗的有些泛白，佝偻的背脊即便在衣衫掩盖下也隐隐出现。
明明云泥之别，可是为何会觉得心痛，琴音不懂，这副画卷灼痛了她的眼，她的心，她的眼中与他们一样，已有了薄薄的水雾。
月岚想起初次见到芸儿，那个总爱大笑的女孩便深深的吸引了他。他对姑娘说：“女子礼仪中，笑不露齿乃基本，你这样大笑不怕吓跑了有情郎？”
芸儿听后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整齐白净的牙齿历历在目，她说：“这般为何？他若不喜欢我，不论如何温婉美丽也入不了他的眼；若是喜欢，他也会如你一般与我搭讪。”说完美目赤裸裸的飘了过来。
反倒是月岚羞红了脸，慌乱了心，寻不着归家的路，从此愿为她留在了嘈杂的人间。
他曾经许诺过生生世世，许诺过配她到老，人的一生短短数十载，他便用他生命中短暂的瞬间来陪伴她漫长的一生。他觉得自己的爱虽不至于感动天地，却也是深入肺腑，可是她拒绝了，拒绝了今生今世的陪伴。
记得最后一次两人牵手坐在这个八角亭的时候，芸儿对他说：“岚，我爱你，所以我走了。”于是，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渔夫，生儿育女，慢慢老去。
她出嫁的那天，他连去的勇气也没有，懦弱的坐在屋里，对着虚无叹气。作为一个金鳞鱼仙，他从未感到如此的死魂落魄，如此的痛彻心扉。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爱我，但是她走了。
他常去看她，老习惯，一盒糕点，都是她爱吃的。他来，她从不拒绝，却也是品尝完，道一声谢谢便离开。
天天月月年年，她本是一人来，接着是带着女儿来，后来干脆搬到了八角亭下，和一群孙子孙女们一起等他来。有时候，他恍惚，她等的是他，还是手中的食盒。
一晃便是四十年，期间他细细品味了那句话，‘我爱你，所以我走了’，此时此刻，看着她垂暮沧桑的脸庞，突然有些明了。
他拉着她的手，不再似以往细腻柔滑，像极了朽木桩子。老妇的手颤抖了一下，抽了出来，嘴角苦涩微笑：“老的像个鸡爪子，摸起来咯手吧。”
月岚细细看着她的脸，早已寻不到原来的影子，他低声道：“我爱你，所以我要走了。”
老妇抬起眼眉，凹陷的眼睛已有些浑浊，那浑浊的双瞳先是惊愕，而后淡若浮萍，她笑：“那我终可以不再如此相思，终可以放下心结，等我老去也能走的洒洒脱脱，不会做那怨妇鬼。”
一阵海风吹来，湿润了空气，也湿润了相爱的心。
老妇颤巍巍起身，她看着月岚，忍不住伸手覆上了他的脸庞：“有时候真的怨你也怨自己，怨你为何不是凡人，怨自己为何不是仙灵；怨你为何永远不会老去，怨自己为何弹指已面目全非；怨你为何走入我的世界，怨自己为何求不得放不下。我始终深爱着你，因为爱，我不愿在你面前老去，在病痛中挣扎，最后在你怀中离世。”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粗糙的手指抹去了月岚脸颊的泪：“你为何那么痴，痴到傻气，你本可以早些离去，活的逍遥自在，何苦看着一个凡人在尘世间挣扎，人终是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到那时，回忆里除了绝望，还能留些什么呢？”
“所以，我走了。”他也抬起手，纤纤如玉，肤色凝脂，一切的一切都与她背道而驰，注定也与她擦肩而过。这些年，在他灵力减退，重病缠身的时候，当他第一次觉得死亡那么近的时候，他突然感悟了一件事情。
当他的身体化为鱼尾，缠绵的疼痛牢牢地困住他的时候，他突然想，若现在只是初见，若她还疯狂眷恋他时，他会断然离去，因为爱她，终无法狠心在她面前死去。生离死别一样痛苦，可是，他宁可生离，也不要死别。
因为，前者还能留着梦，后者连做梦的机会也没了。所以，她说，‘我爱你，所以我走了’，现在，他说了同样的话，因为都懂了，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远远比自己想的更加刻骨。
那一天，孩子们争抢完糕点一哄而散，只留下八角亭内两个喃喃低语的人，和一个落寞的身影远远看着一切。
琴音看着他为她梳理白发，抚摸她刻满皱纹的脸，而后刻下了轻柔的吻。他的灵力已到大限，靠法术维持的双腿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他却固执的挺直了腰板，将老妇抱的紧紧的。
在落霞的傍晚，男子脸上的泪水被映照的五彩斑斓，那样的凄凉，美丽。
月岚走了，化为了金色的鱼，跃入了无垠的大海。他在水中久久的徘徊，眼角不知是水还是泪，依旧是斑斓耀眼，直到老妇朝着大海喊道‘岚，你等我，下辈子我变做一条鱼，寻你而去，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或者等我’，他才扭头游走。
金鳞鱼金色的鳞片发出耀眼的光芒，最后消失在深海的那头。
老妇望着大海，好似一尊雕像，她一直含着笑，这一世的梦碎了，却可以开始下一世的梦了，她要想想，变作怎样的鱼才能配得上他呢？
琴音不忍，悄然离去，她拖着步子，走了很久很久，夜幕降临，乌云满天，掩盖了她的心。
她停下脚步，开始哭泣，为了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他们。
突然一双手轻柔的抚摸上她的发，怜惜之情顺着那人的指尖传到了她的体内，她抬起头，瞬时间云散月明，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模糊了她的眼。
‘师兄’，她喊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拍着她的背脊，抹去她的泪，安慰道：“傻丫头，我说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回家，原来独自一人偷偷在这哭泣，不要为月岚哭泣，至少他爱过，刻骨铭心的爱，一次足够。”
琴音俯在沈清的肩上，喃喃道：“师兄，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的遗憾呢？”
沈清笑了笑，那飘渺的声音幽幽的传向远方，对她说也对自己说：“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的遗憾，正是有了遗憾，我们才知道该如何去珍惜。”
琴音似懂非懂，抬起头看着沈清。珍惜眼前的人，是不是因为那些得不到的遗憾，可是，心痛呀，师兄，为了懂得珍惜去感悟遗憾，真的让人心痛。
竹童化作一匹骏马，身后拖着一辆马车，他牵着她上去，对竹童道：“走吧，我们回家。”
旋即，骏马撒开四蹄，飞也似的穿破黑夜，融入茫茫月色之中。
“师兄，你有遗憾吗？”
“有呀，当然。”
“那是什么？”
“再也品尝不到月岚做的佳肴，只怕会成为一生的遗憾吧……”
琴音笑，如果这也算，那她不是又多了一个遗憾吗？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
只是，琴音不知道，那一天芸儿对着茫茫大海站了一天，第二日她便离世了。死的时候，她的嘴角还含着笑，可能她的梦还在继续。
当她的孩子们在她的床前哭泣时，突然一阵光芒，光芒中她化做了一条鱼，一条有着美丽尾巴和闪亮鳞片的鱼。
不用等到来世了……
她的女儿将她放入了大海，她便摇着尾巴，寻着金鳞鱼的方向消失在人们的眼前。
至少，这一世，她应该是没有遗憾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金鳞鱼之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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