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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篇·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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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大学开学。
谢清昀拖着行李箱站在哲学系报到处的队伍里,手里拿着崭新的身份证。照片是上周刚拍的,下面的名字是:
谢清昀。
不是谢承安。是谢清昀。
这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某种神圣的确认。他把身份证小心地放回钱包夹层,像收藏一件战利品。
报到流程很快。拿到宿舍钥匙后,他没有立刻去放行李,而是走向图书馆——那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建筑,是他选择这所大学的理由之一。
午后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橡木长桌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谢清昀在哲学区找到《存在与时间》的中译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书很厚,德文直译的句子拗口。但他读得很专注,在书页边缘写写画画,记录那些击中他的句子:
“向死而生。”
“存在先于本质。”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有人坐下。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手里拿着同一本书的英文译本。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
对方先笑了,笑容干净,眼神明亮:“你也喜欢海德格尔?”
谢清昀愣了一秒,然后点头:“‘向死而生’,很酷。”
“我是季颂禹。商学院的。”
“谢清昀。哲学系。”
简单的自我介绍。简单的握手。
但有什么东西,在那个午后的图书馆里,悄悄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季颂禹看着他手里的书:“你看的是中译本?我读英文版有些地方不太懂,能请教一下吗?”
“当然。”谢清昀把书推过去。
他们从海德格尔聊到萨特,从存在主义聊到大学生活。窗外的阳光慢慢西斜,光斑在书页上移动,像时间具象化的脚步。
离开图书馆时,天已经暗了。
“一起吃晚饭?”季颂禹问。
“好。”
他们在学校后门的小餐馆吃了牛肉面。热气蒸腾中,季颂禹说:“你的名字很好听。清昀——清澈的阳光。”
谢清昀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名字改了”而评价他的名字,而是直接看见了名字本身的美。
“谢谢。”他说,“这是我送给我自己的十八岁礼物。”
“自己改的?”
“嗯。原来叫‘承安’。”
季颂禹没有问为什么改,只是点点头:“清昀更适合你。”
那一刻,谢清昀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化了。像冻了很久的冰,终于遇见了春天。
那天晚上,谢清昀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谢承扬。
“哥,”他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雀跃,“我今天遇到一个人。”
“谁?”
“季颂禹。商学院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谢承扬说:“是吗……他怎么样?”
“很好。比我想象中好。”谢清昀顿了顿,“爸说得对,有些关系,确实应该早点建立。”
他说这话时,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在五年后,以另一种残酷的方式应验。
而谢承扬握着话筒,听着弟弟雀跃的声音,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他走到窗边,看着疗养院窗外的梧桐树。秋风吹过,叶子簌簌落下。
“清昀,”他轻声说,“要幸福啊。”
但这句话,被风吹散了,没有传达到电话那头。
就像很多年后,在苏黎世的那张长椅上,季颂禹最后的那句“再见”,也没有传达到该听的人耳中。
有些话,注定要说给风听。
有些人,注定要错肩而过。
2014年春天,谢清昀和季颂禹正式在一起了。
这个消息,谢清昀第一个告诉的是谢承扬。他在电话里说了很久,说季颂禹带他去山顶看星星,说他们一起在深夜的便利店吃关东煮,说季颂禹记得他对芒果过敏所以从来不点任何含芒果的东西。
“哥,”他说,“我觉得我好像……终于被看见了。”
谢承扬在疗养院的阳台上,握着手机,听着弟弟声音里的光。
“恭喜。”他说,声音很轻。
挂断电话后,他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春天的风还带着凉意,他却觉得胸口发闷。
手机震动,有人发来了一封邮件
他点开邮件。里面是季颂禹的详细档案——家庭背景、教育经历、性格分析、甚至兴趣爱好。厚得像一份商业尽职调查报告。
附件里还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季颂禹和谢清昀在图书馆前的合影。两个人肩并肩站着,笑得毫无阴霾。
谢承扬放大照片,看着季颂禹的脸。
然后他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尝试扯出一个类似的微笑。
镜子里的脸苍白消瘦,笑容僵硬,眼角有长期服药留下的淡淡浮肿。
一点都不像。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弟弟第一次替他出席祭祖。那时他坐在病床上,看着镜子里穿着自己衣服的弟弟,心里想的是:如果我能像他一样站在阳光下,该多好。
现在弟弟站在阳光下了。
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谢承扬关掉手机屏幕,躺回床上。天花板很白,白得刺眼。
那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写:
“2014年4月12日。清昀恋爱了。对象是季颂禹。
2017年夏。
宴会厅衣香鬓影,谢父正与季父谈论着城西项目,语气难掩急切。季父只是微笑应和,不置可否。谁都知道,谢家需要季家的资金,但季家并不缺少合作伙伴。
这时,一阵轻快的笑声从露台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谢清昀与季颂禹并肩站在月光下。季颂禹说了句什么,谢清昀笑着推了他一下,动作亲昵自然。季颂禹顺势握住他的手腕,两人对视一眼,笑意从眼底漫开——那是一种无法伪装的、恋人之间独有的熟稔与默契。
整个大厅安静了一瞬。
谢父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小儿子露出这样的神情。季家父母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季母最先反应过来,笑着走过去:“颂禹,你和清昀……早就认识?”
季颂禹坦然点头:“妈,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三年。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谢父瞬间明白了所有——为什么季颂禹会对谢家的项目细节如此了解,为什么儿子最近总是心情很好……这根本不是商业联姻的算计,而是年轻人早已私定终身。
狂喜与算计同时涌上谢父心头。他看着季父瞬间缓和、甚至带上真切笑意的脸,知道这场谈判的砝码已经彻底改变。
这不再是一场冰冷的利益交换,而是两个相爱的孩子,将两个家族自然而然地联结在了一起。
当晚,合作意向迅速达成。婚礼提上日程,定在次年春天。
所有人都沉浸在“天作之合”的喜悦中。只有一个人,在楼上卧室的窗边,静静看着楼下花园里相拥的恋人。
是谢承扬。
他看着弟弟脸上那种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明亮耀眼的幸福,心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欣慰,有难以言说的酸涩,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的不甘。
2017年11月17日,婚礼前四个月。
谢清昀坐在婚纱店的VIP室里,第三次修改礼服的袖口。设计师半跪在地上,用粉笔在布料上做标记,嘴里念叨着“谢先生您太瘦了,这里还得收一点”。
“他已经够瘦了。”季颂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里端着店员递来的香槟,“再收就成纸片了。”
谢清昀从镜子里瞪他,嘴角却忍不住上扬:“那你还不是喜欢?”
“喜欢。”季颂禹走过来,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什么样都喜欢。”
镜子里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谢清昀穿着定制的白色礼服,季颂禹穿着深灰色西装。设计师很有眼色地带着助手退了出去,留下满室的安静和窗外透进来的、秋天最后的好阳光。
“紧张吗?”季颂禹问。
“有一点。”谢清昀转过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季颂禹的领带,“哥昨天打电话,说他会回来参加婚礼。”
谢承扬三个月前去了瑞士的一家疗养院,进行新一轮的治疗。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在国内时轻松些,说那边的空气很好,医生也很专业。
“他说什么了?”
“说恭喜。”谢清昀顿了顿,“还说……有点羡慕。”
季颂禹没说话,只是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他们都明白谢承扬在羡慕什么——健康的身体,自由的人生,一场被所有人祝福的、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
“等婚礼结束,”谢清昀说,“我们去看他。瑞士的冬天应该很美。”
“好。”
那天下午他们敲定了所有细节:请柬的样式,菜单的选择,乐队要演奏的曲子。季颂禹甚至偷偷订了去冰岛的机票,作为蜜月旅行的第一站。
“你不是怕冷吗?”谢清昀看着机票订单笑。
“但你想看极光。”季颂禹说,“而且听说在极光下许愿,会很灵。”
“那你要许什么愿?”
季颂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认真地说:
“许愿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以后的每一个十年,你都在。”
谢清昀鼻子一酸,把脸埋进他怀里。
那时他们都以为,人生会像写好的乐章,从此只有悠扬的旋律。
不知道命运早已在暗处,磨好了刀。
车祸发生在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谢清昀刚从书店出来,手里提着给季颂禹买的新书——一本绝版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记得季颂禹提过想要,跑了好几家旧书店才找到。
雨下得很大。他撑着伞站在路口等红灯,手机震动,是季颂禹发来的消息:
“还在书店?我去接你。”
他低头打字:“不用,我马上……”
刺眼的远光灯。
急促的刹车声。
然后是身体撞击金属的闷响,和玻璃碎裂的、像冰面开裂的声音。
世界旋转,颠倒,最后归于一片漆黑。
季颂禹接到电话时,正在家里熨明天要穿的衬衫。手机掉在地上,屏幕裂成蛛网。他抓起车钥匙冲出门,连鞋都没换。
医院长廊长得没有尽头。谢父谢母已经到了,母亲瘫在长椅上,父亲背对着所有人站在窗边,肩膀垮成一个陌生的弧度。
“清昀呢?”季颂禹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人回答。
手术室的灯亮着,红得刺眼。
季颂禹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手里还攥着车钥匙,金属齿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来,但他感觉不到疼。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碾碎、重组,变成煎熬的刑具。
凌晨三点,医生终于出来。
“命保住了。”医生摘下口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颅脑损伤非常严重,什么时候能醒……不好说。就算醒了,也可能有严重的后遗症。”
“什么……意思?”谢母的声音在抖。
“意思是,”医生斟酌着词句,“他可能会长期昏迷。就算奇迹发生,也需要漫长的康复,而且很可能……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季颂禹看着医生一张一合的嘴,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理解不了。
什么叫“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那个在图书馆跟他争论海德格尔的人,那个在厨房笨手笨脚煮泡面的人,那个在深夜靠在他肩头说“颂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的人——
怎么会“无法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