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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并不和平 ...

  •   卢锡安曾经短暂地离开圣星小镇,去过一趟巴黎,因为他的姑婆重病垂危。他的姑婆也算得上是个富有的商人,这似乎使得这次探望变得不那么动机单纯。
      但对卢锡安来说,这趟旅程最重要的部分是和印象画派的交流。那是他近来听闻的一个在巴黎声名鹊起的新兴画派,卢锡安激动地发现,他们的理念和自己是如此相似……

      卢锡安带上了我作为他的助手,我们逛遍了巴黎的大小画廊,沉醉在巴黎那五光十色的街道、酥筋软骨的迷乱氛围中。然而卢锡安忐忑而期待的心情最终落空,他的画作遭到了冷遇,甚至有些相当难听的话。
      然而卢锡安毕竟也学到了一些明快的色调、不太纯熟的点彩法,交到了几个情投意合的画家朋友,他离开阿尔勒后,也是他们给了他许多无私的帮助。

      至于卢锡安的姑妈,那个倔强的老小姐一直对卢锡安选择成为一个画家而不满。这一次不知怎么,他们又产生了冲突,卢锡安愤愤地离开了姑妈家,和我踏上了回程。可想而知,这一趟没有一个子儿。
      ……可事实上看,卢锡安对他姑妈的指责很可能是言过其实的。他的姑妈虽然并不赞同,可一直都会不时给他寄一些颜料和钱。而后来姑妈真的不幸去世,卢锡安大哭一场,并为此生了场病。而姑妈也还是留给了卢锡安一部分可观的遗产。只是后来又很快因为各种无奈的原因都散尽了。

      卢锡安总共在圣星小镇待了快一年。最初我们很快地熟稔起来,有过许多难忘的情谊,后来却频繁地争吵,甚至是彼此诅咒、发誓绝交。这些冲突中的大部分,是由于卢锡安古怪的性情,因为我一向是一个称得上圆滑、避重就轻的人。但每一次,不久之后我们都会像水面上漂浮的落叶一样,又自发地聚集到一起,令彼此快乐又带来痛苦。
      我不知道卢锡安如何作想,可我一度以为我再也离不开他了。但我们这段令人疲惫的感情,最后还是走到了尽头。后来证明,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卢锡安的生日快到了,我攒了一个秋天的钱,给他买了一盒派拉德牌的颜料,够他画的了,他会开心坏的。我拿着纸包来到小黄屋,仿佛手中抱着的不是颜料,而是一只温热的小鸟,它的心脏扑通通地跳。

      可惜这雀跃的心情结束得太早。我还没进屋,就听见了屋里的谈话、女子的哭泣。

      “……为什么又……重操旧业了?你不是不干了吗?”卢锡安疑惑、悲切、试探着的声音。他总是小心地避免刺伤任何人。

      可我恶毒地想,他真是自讨麻烦。这些人实际上能把所有不堪的侮辱当成风声,然后难听十倍地回击你,往你脸上吐口唾沫后再离开。他们只不过在利用你那可笑的基督徒情怀。

      那女声继续啼哭,“……不,是妈妈,她又把我推了出去,她让我供养她……可是,妈妈总是这样……马修才不到三岁,我又怀孕了……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妈妈只会骂我,逼我,跟我要钱……”
      真奇怪,是吧。这些罪人,这些索多玛人[ 索多玛是《圣经》所述的一座罪人之城,后来被上帝用硫磺和火毁灭。],哭起来竟也真的这样让人心碎。可能这就是被人在乎了的反应吧。我没听到卢锡安的声音,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真应该死在小时候……我已经养不起妈妈和马修了,我白天还去农场做工,给人去河里洗衣,呜啊……锡恩,你看看我冻得生疮的手。呜,上帝为什么要让我们这样痛苦地活着呀?祂还想我怎样赎买我的罪恶呀?我去磨坊帮佣,可那地狱火烧的磨坊主还要克扣我的工钱,只因为我是……我是个……”
      卢锡安不忍道,声音发颤:“这不是你的错,玛吉,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

      玛格丽特的哭声变闷了,我想她靠到了卢锡安的肩上。她抽噎着,似乎进气少而抽气多了。“谁能来救救我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马修已经快三岁了,我不能总是把他养在屋子里了,妈妈还总是打他。现在他的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好母亲?而我自己也无法当个好母亲……我没法给马修,还有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像样的家……”
      “我没日没夜地做工还是养不活他们,我死了马修又该怎么办呀?人们会骂他‘妓女崽子’,新神甫说不定都不会让他上主日学校……妈妈肯定会把他卖掉,送去铺子当学徒的,或者直接把他赶到街上……”

      这女人还是想得太美,实际上以她们那糟糕的营养和卫生条件,小马修能活到五岁都是半个奇迹。
      我悄悄地站在屋子外,听得直皱眉,她这些话应该去忏悔室里说,把卢锡安当成本堂神甫了么?不知为何,我有点不详的预感,突然警觉起来……

      “皮埃尔老神甫已经不在了,更没有人愿意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施洗了……呜,上帝为什么要让我们这样痛苦地活着呀?”
      果然——
      “别这样,玛吉。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和孩子们的。”

      玛格丽特紧紧攥住了卢锡安的手,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将会像溺水者拼命像岸上扑腾一样,把卢锡安带下水,勒死、淹死。

      我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双手相握的两人。
      被吓到的玛格丽特停止了抽泣,恐惧地看着我,我眼中燃烧的怒火让她迅速抽回了握着卢锡安的手。卢锡安讶然道,“克里斯?你怎么了?你拿着什么?”
      我把纸包扔在地上,不发一语地向她走去,玛格丽特惊叫一声,然后像受惊的鹿一样冲出了画室,留下画室的木门吱呀呀的刺耳噪音。

      “玛吉,你去哪儿?你母亲不是把你赶出来了吗?”卢锡安焦急地想要追出去,但被我拦住了。他有些生气地看着我,“克里斯!”

      “你发什么傻?你还真想娶这个妓女?”我还是阴沉着脸责问他。
      “……克里斯,你反应过度了。”
      我闻言,更加不屑地冷笑几声。

      “……我知道,也许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他认真地说,“但世俗怎么看,从来不是我们该怎么做的理由,不是吗?我只是想帮助她。我这么想到了,也会这么去做的。我也见过小马修,那是个可爱的孩子……”
      “哈,帮助!?”我实在气疯了,尖锐地说,语调讽刺之极,“你还照顾别人?你自己还得要人照顾呢!”
      卢锡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克里斯。”
      “你以为你是基督吗?白痴似的,被人家几百个心眼子骗得团团转,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笑话,那些人还会在乎什么洗礼?

      我们的吵架升级了。
      画家指责我反应过度,我不该过多地干涉他的私人生活、他的所思所想。他还没因为我整日里招蜂引蝶而发表意见。
      而我辩解道:“这是我的天性、常态,正如你从来像个禁欲的修女……”
      “那么你对我的爱不能使你扭转你的天性吗?”
      “可是你也不能!你最爱的不过是你的画,告诉我我在你的画前算什么?你从来不可能为我放弃绘画,不是吗?”
      画家的声音发颤,然而语气坚定。“不,不是的,这些爱并不会彼此悖逆。你的人生还如奥德赛一般在流浪,你没到达你心灵的归所,你没找到你热爱的东西……你不能为此来指责我……”

      总之我们又一次谈崩了。卢锡安扭头离开了小黄屋,去找那个妓女。
      风肆意的摆弄着画室的纸页、木门窗,偶尔送来教堂断断续续的风琴声。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
      ……我要起来,绕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广场上,寻找我心所爱的;
      ……我寻找他,却寻不着。
      我怒不可遏地滞留在小木屋中,愤怒、怨恨而嫉妒地看着屋里有关他们的一切,玛格丽特的画像,她送的花儿,坐过的椅子。可心中又像被撕裂一样生疼。

      ……我讨厌妓女。因为我的母亲也是个妓女。
      我诅咒她们,诅咒我的生父,诅咒这个世界……诅咒我自己。因为我也不是可以向她扔石头的人。[ 《新约·约翰福音》中,人们把通奸女子拿到耶稣面前让他治罪,耶稣说,你们中谁是无罪的,谁就可以拿石头砸她。于是所有人都走了。耶稣说,没有人治你的罪,你也走吧,只是别再犯罪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烧掉这一切,烧掉让我记起许多早已平复的痛苦的东西,让它们都化为温暖的灰烬。
      我的目光发粘,我费劲地把眼睛从那油灯和火柴上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并不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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