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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奇特的画家有着孩子般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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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住在法国南部阿尔勒地区的圣星镇,那是典型的气候温和的南部小镇。绿草如茵,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都有花的馥郁香气,盛夏时那些花就像连绵的锦缎一样覆盖整个平原。日出日落时燃烧的天空,清晨乳白色的晨雾像牛奶一样流淌在山坳间、河面上。没错,圣经里的应许之地,陆地上的渥太伊提[ 欧洲人认为的太平洋上物产丰美的乐园。]……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工业时代毁了这一切,小镇上的煤矿、车站总是浓烟滚滚,我想我的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呛坏的。不过村镇外倒还是那样明媚、可爱。
我过着一种无人管束,得过且过的浪荡生活。自从关照我的老本堂神甫皮埃尔死后,我连主日学校也不去了,不分昼夜地和镇上那些狐朋狗友们厮混,常常任由酒精麻痹自己,沉醉在吧台的杯杓间。我轻而易举地采撷少女芳香的唇,躺在她的□□上度过无聊的夜晚,她们都很爱我,经常会送我一些财物,偶尔农忙时我也会去田里或矿上帮忙做点杂工。
那个春日我正坐在小镇边上偷懒,树还没长出新叶,但已经舒展着细嫩的枝条,活像一片片肺叶上的斑斓毛细气管。我看着早春空荡荡的萧疏天地,数着那些离开的大雁,想着自己空无一物的灵魂、日渐腐烂的青春。
“您好……我能否,请您帮我一个忙?……我愿意付您一些微薄的报酬……能否花费您一些时间,配合我做一些动作?……”
眼前的男子嗫嚅着,神情腼腆至极。他有一双当地罕见的灰眼睛,五官深邃清癯,紧张地抓着手中的贝雷帽。我都替那帽子感到疼。
“……好啊。”我挑起嘴角微笑,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的眼睛再也离不开我。我完全了解上帝在外貌上有多么优待我。
我早就熟知这种愚蠢的把戏和要求,这座煤矿小镇的艰辛生活催生了许多的暗门窄巷,但总有些外来的生意客不止在其中寻欢作乐,更肆无忌惮在街上猎艳。
“跟我来。”我看似相当上道地冲他暧昧地笑,轻声引诱着,但心里已经恶劣地想到了不下十种能捉弄得这老嫖客半夜噩梦的鬼点子。
他显然为我着迷,被我的笑容感动不已,可却忽然抓着他的帽子回神似的道:“啊,哦?不,那儿是相反的方向,是的!请您往这边来……感谢您的帮忙!……原谅我,但您就像画中的阿多尼斯[ 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美少年,阿芙洛狄忒也倾心于他。]……”
他激动地大步往前走,我无暇去听他颠倒的有异教徒之嫌的谀词,因为我发现,他把我带到了郊外田上。我本来在那儿帮工的那块田间。
……最后我根据他的指示,愕然且恼怒地蹲回了田地间,继续干我刚才的活儿,挖土豆。
黑土漫上我的手,我看到他从背上那袋子间取出了画板、架子、颜料盒……他的眼睛移开了我,落到了这春阳融融的天地之间,他就那样在田地间聚精会神地画起我们这些农民来。
一个白痴。这就是我对卢锡安的第一印象。
和镇上的许多人一样,我们认为他是个怪人。一个新来小镇居住的外地人,把楼梯间当画室,闹得他的房东相当不高兴。他自称是画家,说话怪异又腼腆,总是毛毛躁躁……
可这算什么画家呀?我们暗笑。他不去描摹那些宏伟大教堂里华丽的壁画,不为那些古老城堡里的伯爵领主画肖像,不在学院里分析那些奇特古怪的石膏像,却来到田间村舍,画我们这些灰头土脸、衣衫破旧的农民生活,年久失修的古井隘路,早春水畔的杏花园。
小镇里的人们各自有其苦恼的生活,他们的惊奇是有限的,很快就把这个到处画画的年轻人当成了背景板一样的东西,然而我这个无业游民不同。我对这个画家产生了很大兴趣。
卢锡安很高兴我想参观他的画室,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受宠若惊。在房东的抗议中,楼梯间画室已经转移到了村镇边的原野中。那儿有一小片树林,卢锡安租下了林中一间偏僻的宽敞库房,改作了他的画室。
风吹过那片碧海,松林便涌起滚滚碧涛,风浪下静静蹲着那间木屋。走出去不远就是圣星镇的广袤的平坦麦田,在窗间可以看到蚂蚁大小的紫色圆点,那是村头正拄着拐杖步行的老妇头上的紫罗兰色头巾。
我走进这间木屋,听见了鞋子踩在老木板上发出细细的裂声,闻到干燥松木发出的清香,混合着画家常用的松节油的刺鼻怪味。屋子采光一般,但卢锡安把墙壁漆成了暖和的明黄色,窗边自然地摆放着花篮,那些芬芳的鲜花好像从窗外长进来似的。
屋角有一张桌子,搁着一盏油灯,几把椅子像在聚会,还有一张矮床窝在墙角。小黄屋里放满了卢锡安的画,靠在墙壁上的木框子层层叠叠,他有种我这种玩世不恭的人难以理解的勤奋。
“这些都是你来圣星镇后画的吗?”
我漫不经心地打量他那些在当时的我看来笔触相当怪异的画,认出了许多我平时熟视无睹的景象,突然间我看到了一副有趣的画,终于有些兴奋起来。
我看着画面上那赤裸的女子,视线不怀好意地在那张画和床之间切换,用一种令人恶心的语气打趣道:“那是你的模特儿?你和她睡吗?”
画家的表情好像被乍然烫到了似的。他用一种神父般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也惊讶于他的反应之大,讪讪地收声,不再用更多的下流笑话去刺激他。
……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情中没有那种鄙夷不屑。我竟然没有找个理由一去不返,反而要求他以后让我旁观他作画。他欣然同意。
我还不知道那儿到底有什么吸引我的,可是我已经开始常常光顾他的画室。
卢锡安算是个比较有趣的人,可是他的生活明明这样无聊。卢锡安的确说他曾经梦想做个神父,为人们布道,但他最后还是离开了见习学校,而选择努力成为一名画家。可我看不出他到底哪里改变了人生道路,他过的还是像个清苦的修道士,没有酒,没有姑娘,没有舞会……比皮埃尔老神甫还像个僧侣。
或许吸引我的是,我总能在他的画室里发现事物那些从不为我所知的新面貌。他的确常请妓女作为他的素描模特。那些烟花女总是挂着成熟风情的假笑,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不自然的厌倦与媚态。可是坐在画室里,我却看到她们脸上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羞涩,好像清晨的花蕊。似乎所有肮脏、污秽都褪去了,她们在这里被当作一个人。
“怎么是这样的?”我费解地看着他的画。
“……好像是不太相似,但是我只是表达了我看见的。”
可他简直把那妓女画成了罗马神庙里的维斯塔贞女[ 古罗马侍奉火神维斯塔(Vesta)的女祭司,需在30年内守贞。]。
他带着他的画笔,不拘一格地描绘着聂息兹平原的风物,他在荒原上,在黯淡的街角,在煤矿上,在树林里,在沙滩边,在田野上作画……那些贫困的生活总是刺伤他充满怜悯的心,他常常为不幸和苦难而落泪。那段时间他变得尤其爱画那些痛苦的面孔,他经常有意地把教堂的尖顶嵌进这些画作中。
后来我才知道,是卢锡安自己睡在小黄屋的床上。他自己也过着一种独特的贫困生活,因为他大部分的钱都用来买价钱不菲的油画颜料了;他干脆也不在镇上租房了,林中的小黄屋变成了他唯一的居所。
外人眼中的卢锡安一直是阴郁,怪异的。然而他其实并不寡言,他能用好几种语言有力地表达他的感受,他深深地热爱着他的生活、他的工作,只是这个孩子般的人经常控制不住他丰富的感情。
有一次,他在画室里突然哭了起来,吓了我一跳。他伤心欲绝地撕去一张张废稿纸,痛苦地抱住脑袋呜咽,最后满面绝望地栽进了他的扶手椅中。
因为他画不出那个感觉,他无法还原那个他记忆中的场景和感受!一张张速写草稿只是证明了他的黔驴技穷。不是滥用的互补色,不是阴影中的高光,他失望地喃喃自语,对色彩理论的运用还是太过浅薄……
你要卖这张画吗?我不能理解这种悲伤,也不能理解看到一些我司空见惯的景色时,画家兴奋得跳起来、感动得哭泣的情绪。
我那时就该知道,他的性情就是如此的……怪异、歇斯底里,或者说,残缺。也许我当初就该远离他,然而这正是他吸引我的地方。如同飞蛾扑进了廊下的灯火,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一般,如同齿轮彼此啮合。
我也常常作为他的画画对象。这时候出于友情,我只收他半价。卢锡安告诉我,这里的农民最不好的一点是,如果他们不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做好了姿势,就总不肯让你画。
模特并不是个好的差使,久坐令我脑中发晕,我向上伸了伸脖子,这点小动作他并不介意。
我开始盯着那窗外的夏日傍晚发呆。什么样的人才会一天到晚地待在这里?这里只有乌鸦的嘶哑叫声和聒噪的虫鸣,风不时送来小镇上遥远微茫的笑声和歌声。
黄昏的斜光打在白桦树干上,白日一点点下沉,那光的精灵则渐渐地爬升、变得金黄闪亮,好像枯萎了、轻盈了,升到那暗郁的树冠中,斑驳得像个幻梦,红玫瑰和宝石久久地沉沦在黑暗中……
“啪嗒”,忽然有温热水珠从我的眼角滚下,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画架后的卢锡安顿住了笔,低声问:“怎么了,克里斯?”
我只是擦了擦眼睛,仍然呆呆地看着窗外。那消逝的光线让我记起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它们像珍珠一样在黑暗的梦中闪闪发光,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从美梦中醒来的人经常会经历短暂的失语。
“很美吧?……”卢锡安放下笔,仍是语调轻柔,好像怕惊醒了什么似的。他那平时显得冷硬的北欧人的面部轮廓,被夕光勾勒得十分温润。“是的,很美,我知道……”
然而我从不承认。
接着他蹑手蹑脚地给我展示了一幅画,还是他那流动的奇异笔触、丰富的色彩,粗犷、甚至刺眼,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所捕捉的正是暗林中树梢上那一抹金光,这幅《晨林》几乎令我的整个灵魂颤栗感动。然后我终于明白他画的究竟是什么。
卢锡安总说,是情感和对自然的真切感受在指引他绘画。他的情感太过强烈,一笔接一笔流淌而出。他不觉得他是在画画,而像是语言或书信里倾吐而出的、连贯起来的文字一样。他的画不是照相,而是他独特的感知和表达。
我就此深信他是个天才。绘画,带给了这个天才无与伦比的快乐。可天才的冯·埃卖不出一幅画,他有多少无人理解的孤独,那个傍晚他克制的低声细语中就有多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