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之影》火之章

9、卷一·第9章 快递点夜捕

　　夜十一点，东门外那条小巷重新被雨占领。

　　白天勉强露过一会儿头的太阳像是从没来过，天空压得很低，细细密密的雨丝被路灯切成一片斜斜的光幕。地上的积水还没干透，踩上去会溅出一圈圈浑浊的花。

　　自提点还亮着。

　　铁卷帘拉了一半，露出门里一截狭窄的通道，货架上摞着成排纸箱，灯管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柜台里那青年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耳机塞在耳朵里，一手敲键盘，一手漫不经心地点着手机。

　　巷子两头看着都很普通。

　　便利店、打印店、小吃摊，零零星星还有几个踩着拖鞋出来倒垃圾的居民。只有知道布控图的人才明白——这几十米之内的几个暗角，已经塞满了人。

　　对门关门的卷帘后面，两名便衣贴着墙；巷口电线杆下面的共享单车堆后，苏白假装玩手机；再往外，路口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里，裴征叼着根没点火的烟，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巷子。

　　沈听澜站在一块雨搭下的阴影里，帽檐压低，肩上披着一件深色风衣，耳麦贴在耳后，被湿气淋得有点冷。

　　“时间到了。”她看了一眼表。

　　——23:00。

　　耳机里，温止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秒响起：“群里说，货已经进自提柜系统。”

　　她坐在安全屋的桌前，面前的电脑屏幕开着那个“学习互助&兼职分享”的微信群聊天窗口，暗绿的聊天背景上，一行新的文字刚刚跳出来。

　　【YYDS：货到了。】

　　紧接着又一条。

　　【YYDS：老规矩，周凯去取。】

　　【大头虾：新人今天先旁观，别乱来。】

　　【周凯：好。】

　　“他让新人暂时别动。”温止说，“说明今晚有人在远处看。”

　　“看什么？”裴征在车里插了一句。

　　“看你们会不会扑上来。”温止淡淡道。

　　“第一次任务，通常是‘试水’。”她说，“看这个点是不是干净，看这个下家是不是听话。”

　　“如果周凯出了事，新人自然会吓跑，你们这边也会暴露。”

　　“很会算。”裴征嘟囔，“我怎么总觉得对面那位YYDS，脑子不是普通社会混子。”

　　“别给他戴高帽。”沈听澜压低声音，“越是把你当‘可替换零件’的上游，越不会为你多动脑子。”

　　她顿了顿：“苏白。”

　　“到。”苏白缩在那堆单车后，压低声音回答。

　　“你就按计划，继续装学生。”沈听澜说，“周凯一出现，你慢半拍上前，留出间距。”

　　“不要跟得太紧，但别走丢。”

　　“明白。”苏白轻轻吐了口气，指尖在手机壳上敲了两下，“队长，要是他真的拿了东西准备送，你是想一路跟还是当场收？”

　　耳机里短暂安静了一下。

　　“按原计划，他应该再送一程才能摸到下家。”裴征说，“但这样风险大，一旦他身后还有人盯，跟踪难度翻倍。”

　　“而且那一小盒东西，不一定只害一个人。”沈听澜冷声道，“多走一步，多一分不可控。”

　　她的手指在防水外套口袋里轻轻敲了敲父亲那块旧表，表盘在黑暗里反着一点暗光。

　　“先收。”她说。

　　“今天只要把链条上这个点钉死，就够了。”

　　·

　　东门宿舍区的楼下，灯光一盏盏地熄了。

　　周凯从楼道里走出来的时候，头发还带着一点水气，明显刚洗过澡，脚下踩着一双运动鞋，灰色连帽衫，背包斜挎在胸前。

　　他站在楼口抬头看了一眼天，雨细得像雾。

　　犹豫了两秒，他还是把帽子扣上，缩起脖子，往东门方向走。

　　手机在他掌心里震了一下。

　　【周凯：我路上。】

　　【大头虾：快点，老板明天还要收货。】

　　【YYDS：看情况。】

　　【YYDS：如有异常，立刻撤。】

　　周凯盯着这几个字，喉咙里滚了滚，点了个“好的”表情包，手指有点发僵。

　　“他紧张。”安全屋里，温止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下巴线条绷着。”

　　“但不是‘第一次干坏事’那种紧张。”她说，“更像是——已经知道这事有问题，却还要硬着头皮上。”

　　“你这分析。”裴征在车里挑眉，“听着比心里咨询还专业。”

　　“我以前干的活，比你们这专业多了。”温止语气淡淡。

　　她盯着屏幕上执法记录仪传回来的快速画面，周凯的身影在镜头里时大时小，跟着他走过宿舍、操场、小卖部，最后钻进东门那条昏暗的小巷。

　　沈听澜站在雨搭下，看见那个熟悉的灰色帽衫出现在巷口。

　　“目标出现。”她低声道。

　　“各组注意，保持距离。”

　　周凯缩着脖子，快步走到自提点门口。

　　“取件。”他把手机递过去，压着嗓子，“1319……”

　　柜台里的青年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认出是老熟人，脸上浮出一点“你懂我懂”的心照不宣。

　　“来得挺快。”他说。

　　他低头在系统里敲了几下，从身后货架最底层摸出一个小纸箱，动作比白天慢了一点，但手抖得更明显。

　　纸箱巴掌大小，外面贴着“资料”两个字，角落里还有物流公司印的LOGO，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普通快递没什么两样。

　　“老规矩？”青年问。

　　“老规矩。”周凯点了点头。

　　青年伸手，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快递扫描枪，对着纸箱滴一声，系统里“已取件”的状态就亮了。

　　“签名。”青年推过来一个电子屏幕。

　　周凯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个看不清的鬼画符。

　　“OK。”青年看也没看，“下次提前说一声，要是我不在，你就得自己翻了。”

　　周凯嘴角扯了扯，笑意怎么都不上眼：“行。”

　　他把那小纸箱塞进怀里，拉了拉帽檐，转身往外走。

　　门外的雨比来时更密了一点。

　　他刚走到巷子中段，手机震了一下。

　　【大头虾：拿到了？】

　　【周凯：拿到了。】

　　【周凯：[图片]】

　　他举起手机，对着怀里那只小纸箱匆匆拍了一张，发到群里。

　　图片里，箱子被他压得有点变形，角落里粘着一点不知道哪里弄上的污泥。

　　【YYDS：往东边走，去河边那条小路。】

　　【YYDS：看到一辆蓝色面包车，车牌尾号是27。】

　　【YYDS：货放副驾座位下面，人不用见。】

　　周凯盯着那行字，指尖顿了顿。

　　河边。

　　他知道那条路。

　　知道那辆面包车大致会停在哪个拐弯处。

　　也知道，自己每送一趟，只是把货从一个点，挪到另一个点。

　　“怎么，还想？”耳机里，温止低声道。

　　“他刚才看手机的时候，喉结滚了一下。”她说，“这是个准备临阵退缩的动作。”

　　“可惜，”她补了一句，“没时间给他考虑了。”

　　“周凯。”沈听澜出声。

　　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雨声里突然插进来这一声，冷得像是从铁皮上反弹过来。

　　周凯整个人一僵，脚下猛地顿住。

　　他回头。

　　雨幕把后面那道身影切得有点模糊，只看得见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帽檐下那双眼睛冷冷盯着他。

　　“省厅缉毒总队。”沈听澜掀开外套一角，露出别在腰间的证件，声音压得很低，“有事找你了解。”

　　周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没——”

　　话还没说完，他想起了什么，整张脸瞬间煞白，眼睛往左右一飘——

　　左边是堆在墙角的废旧纸箱，右边是那扇半拉的铁卷帘。

　　前后都是墙。

　　“别跑。”裴征在对讲里道，“这地儿你就算能变成水，也流不出去。”

　　几乎在同一瞬间，巷口两头同时有人影闪出来。

　　一个从巷口，一前一后堵住出口；另一个从对面那排卷帘门后绕出来，合围在周凯的三个方向。

　　苏白也从共享单车堆后面站直，举起警官证，声音却没忍住抖了一下：“别动！警察！”

　　“手机。”沈听澜一脚踏进他和废纸箱之间的空隙，伸手就去夺他手里的手机。

　　周凯条件反射地想把手机往后藏，怀里的纸箱被他一挤，从衣服里滑下来，砸在地上，在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别碰！”沈听澜厉声喝。

　　她顺势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抓法标准，一扣就锁住了主要关节。周凯吃痛，手机从指间掉下来，被苏白眼疾手快一脚踩住。

　　“捡起来。”沈听澜说。

　　苏白弯腰，用事先准备好的证物袋小心地把手机夹起来，封口。

　　地上的小纸箱边缘已经被水泡湿了一圈。

　　“确认过了吗？”裴征从巷口走近，一边掏出一次性手套，一边低声问。

　　“刚从自提点出来。”沈听澜道，“路上还没机会动手脚。”

　　她蹲下身，用手套捏起纸箱的一角，翻过来看了看包装上的条码和刚才苏白拍的那几张出库单。

　　“编号对上。”她说。

　　“先按嫌疑毒品处理。”

　　“收到。”裴征把纸箱接过去，立刻装进双层证物袋，边沿扎紧，记号笔在袋上写下时间、地点、经办人。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周凯被按在墙上，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呼吸急促，眼睛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光。

　　“你、你们搞错了……”他嘴唇发抖，“这只是——”

　　“只是‘兼职’？”沈听澜抬眼，“只是‘跑腿’？”

　　“只是‘聪明药’？”

　　这几个词砸下来，砸得他彻底闭了嘴。

　　“带走。”沈听澜道。

　　·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

　　市局的简易审讯室比省厅那边寒酸不少，墙面有一块地方粉刷得不均匀，桌角被磕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的木芯。

　　周凯被带进来的时候，整个人还在发抖。

　　他被按在椅子上，双手铐在桌子下面的金属环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汗和雨水糊成一片，几缕头发贴在皮肤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

　　“名。”沈听澜坐在对面，拿起笔。

　　“周……周凯。”他嗓子发干。

　　“学校、年级、专业。”她问。

　　“某大，大二，经济学。”

　　笔尖在记录纸上沙沙地响。

　　“一直打工？”她抬眼。

　　“偶尔。”周凯说，“家里……条件一般。”

　　“偶尔的哪一种？”沈问，“发传单？做问卷？还是——”她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证物袋，“这种？”

　　周凯盯着那袋子，喉结滚了一下，不敢看那小纸箱。

　　“这……是朋友介绍的。”他声音发虚，“就帮忙拿个快递，顺便送一趟。”

　　“赚点辛苦钱。”

　　“不错。”沈听澜冷笑，“一单一百块的辛苦钱。”

　　“你知道普通快递小哥送一单多少钱吗？”

　　周凯沉默。

　　耳机那头，温止安静地听着。

　　她现在坐在安全屋里，面前的屏幕连着市局审讯室的监控，麦克风被关着，她说的话只有沈能通过另一只耳机听见。

　　“刚提到‘朋友’两个字，他眼神往右上看了一下。”温止轻声道，“这是人在回忆‘编好的说辞’时的习惯方向。”

　　“说白了——他在想‘该怎么撒一个不那么假的谎’。”

　　“嗯。”沈听澜轻轻应了一声，表面上却只是在翻记录纸。

　　“什么时候开始帮人拿快递？”她问。

　　“……两个月前。”周凯说。

　　“从谁那知道有这个‘活’？”沈问。

　　周凯本能地想说“群里”，但下意识又咽了回去：“网友推荐的。”

　　“网友叫什么？”沈问。

　　“……不知道。”他咬着下唇，“就是在一个兼职群里，有人发了。”

　　他知道这话太假。

　　可真话说出来，意味着另一条线暴露。

　　他不敢赌那条线会原谅他。

　　“网友？兼职群？”沈听澜低声重复，“那你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群，是谁拉你进去的？”

　　“……”

　　周凯手指在桌下捏得发白。

　　“你以为你现在是在给谁保密？”沈听澜看着他，“给一群用□□号和网名跟你说话的人？”

　　“还是——”她顿了一下，“给那个在讲台上讲‘心理缓冲’的陈老师？”

　　这句话砸下来的一刹那，周凯猛地抬头，眼睛瞪大。

　　他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间，很快又努力装出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你、你说什么？”他结巴。

　　耳机里，温止“啧”了一声：“说中了。”

　　“他刚才想装傻，但眼睛先认了。”她说，“而且肩膀抖了一下——惊吓反应。”

　　“他嘴巴可以不承认，但身体已经承认了。”

　　“我再问一遍。”沈听澜不疾不徐，“是谁把你拉进那个‘学习互助&兼职分享’群的？”

　　“是……同学。”周凯咬着牙，“我们宿舍的人。”

　　“哪个？”沈问。

　　“这跟案子……”周凯声音发颤，“没关系吧。”

　　“跟案子没关系，”沈听澜说，“跟你的判决有关系。”

　　“你现在很清楚你在干什么。”她语气冷静，“帮别人拿、送这个。”

　　她指了指那只小纸箱：“里面是什么，要不要我现在让技术员过来，当着你的面拆开？”

　　“……”

　　“别以为你自己只是个‘跑腿’。”她继续，“按照刑法，你这已经够‘运输毒品’。”

　　“你觉得，法官会不会因为你‘只是学生’，就给你打个折？”

　　周凯的脸色一瞬间白得像纸。

　　“我、我不知道那是毒品……”他嗓子发干，“他们说是——”

　　“聪明药？”沈听澜接，“减压糖？助眠片？”

　　“你觉得那玩意儿一颗一百块，是卖给谁的？”

　　“你自己吃过没有？”她问。

　　周凯眼睛避开：“没。”

　　“说实话。”沈听澜的声音压得更低，“你要敢撒哪怕一个谎，我可以保证，接下来每一笔账，都算在你头上。”

　　“……”

　　耳机里，温止轻声道：“他是没吃过。”

　　“为什么？”沈问。

　　“他刚被问到这句时，眼白露得很多，是真害怕。”温止说，“这种害怕跟‘怕被抓到吸毒’不一样。”

　　“更像是——他看见别人出事。”

　　“……我没吃过。”周凯低声说，“我、我见过别人吃。”

　　“谁？”沈问。

　　“一个……一个学长。”他声音更低，“他以前是学生会的，很厉害。”

　　“后来有人说这种药能让人一整晚都不困，备考很有用，他就试了一次。”

　　“……然后呢？”沈听澜问。

　　“然后他考完试，从楼上跳下去了。”周凯闭上眼睛，“老师们说是因为压力大。”

　　“可他之前明明还在跟我们讨论去哪儿旅行。”

　　“是那个时候，”他咬住下唇，“那个……老师跟我说，可以帮我‘预防’这种情况。”

　　“哪个老师？”沈听澜问。

　　周凯迟疑了两秒：“心理中心的。”

　　“姓什么？”她追问。

　　“姓陈。”周凯声音微不可闻，“陈阳。”

　　审讯室里的空气冷下去一截。

　　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留下几个工工整整的字——陈阳。

　　耳机里，温止没有说话。

　　她坐在屏幕前，指尖搓着右手无名指缺失的那一截，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冷。

　　“他说什么？”沈听澜问。

　　“他说我平时也很累。”周凯说，“又要应付课业，又要准备考证，家里还催我找实习。”

　　“他说，如果我不想哪天也突然崩溃，”他声音发抖，“可以尝试一些‘科学的方法’。”

　　“他说有一种‘国外最新的助眠药’，只要半颗，就能睡得很踏实，第二天精神很好。”

　　“他说，这种东西在国内不好买，但他有渠道。”

　　“前提是——”他吞了吞口水，“要保密。”

　　“保什么密？”沈问。

　　“不能跟父母说，不能跟老师说。”周凯说，“更不能跟警察说。”

　　“他说外面的人不理解，会把它当成‘毒品’，但其实只是一种药。”

　　“他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停’。”

　　“你信了？”沈听澜问。

　　“那时候……”周凯低声，“我刚从那个学长的追悼会上回来。”

　　“我怕死。”

　　“我怕哪天自己也崩掉。”

　　“所以我就——”

　　“就开始拿快递送。”沈听澜替他说完，“帮他挣这份‘科学’钱。”

　　“你知不知道，他在后面怎么跟别人介绍这玩意儿？”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一小盒，要是顺利送到河边那辆面包车，然后再转几手，会出现在谁的桌上？”

　　“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像你一样，怕死又怕活的学生？”

　　“还是一个已经上瘾、再戒不掉的？”

　　周凯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我只是想……”他嗓子发紧，“多赚点钱。”

　　“我妈治病花了很多钱，家里欠了网贷。”

　　“那些网贷公司一天打十几个电话，说要上门。”

　　“陈老师说，这样可以帮我缓解压力，又能赚一点。”

　　“他说——”他的声音颤得厉害，“这对我来说，是‘一举两得’。”

　　“现在呢？”沈听澜问。

　　“你觉得，是哪一得？”

　　周凯低下头，眼泪啪地一滴滴砸在桌上。

　　片刻后，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她。

　　“我可以说。”他说，“我可以把群里的人、我知道的那些人，都告诉你。”

　　“但——”

　　他咬住后槽牙，眼里浮出一层死灰色的恐惧。

　　“你们能保护我吗？”

　　沈听澜看着他。

　　“如果我说了，”周凯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一句，“他们不会放过我。”

　　“你们抓得了我。”

　　“可他们——”

　　他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半天才挤下一句：

　　“他们会杀我。”

　　审讯室外，走廊的灯光冷冷地照着。

　　安全屋里，温止握着笔的手指轻微一紧，指尖发白。

　　“‘他们’。”她轻声重复。

　　“这个词，终于出来了。”